古都
古都

*我在聖馬可廣場,看到天使飛翔的特技,摩爾人跳舞,但沒有你,親愛的,我孤獨難耐。 ──I. V. Foscarini


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

那時候的天空藍多了,藍得讓人老念著那大海就在不遠處好想去,因此夏天的積亂雲堡雪砌成般的顯得格外白,陽光穿過未有阻攔的乾淨空氣特強烈,奇怪並不覺其熱,起碼傻傻的站在無遮蔭處,不知何去何從一下午,也從沒半點中暑跡象。

那時候的體液和淚水清新如花露,人們比較願意隨它要落就落。

那時候的人們非常單純天真,不分黨派的往往為了單一的信念或愛人,肯於捨身或赴死。

那時候的樹,也因土地尚未商品化,沒大肆開路競建炒地皮,而得以存活得特別高大特別綠,像赤道雨林的國家。

那時候鮮有公共場所,咖啡館非常少,速食店泡沫紅茶KTV、PUB更是不用說,少年的只好四處遊盪猛走,但路上也不見人潮洶湧白老鼠一般。

那時候的夏天夜晚通常都看得到銀河和流星,望之久久便會生出人世存亡朝代興衰之感,其中比較傻的就有立誓將來要做番大事絕不虛度此生。

那時候的背景音樂,若你有個唸大學的哥哥或姊姊,你可能多少還在聽披頭四。要是七○年代的第一年,那麼不分時地得聽Candida,以及第二年同一個合唱團的敲三下,若是六九年末,你就一定聽過Aquarius,電視節目《歡樂宮》裡每播三次準會出現一次的那個黑人合唱團The 5th Dimension。再早一點的話,你一定聽過學士合唱團的《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錯過這首的人,十年之後可以再在《越戰獵鹿人》裡的那場酒吧戲聽到。

雖然你喜歡的是Don McLean的《Vincent》和《American pie》,為此我們只好把時間延後兩年——且讓我確定一下資料,《Vincent》是七二年五月十三日登上排行榜,那麼,這就是七二年的夏天吧,你充耳不聞舞會裡的熱場第一名三犬夜的《Joy to the world》,自然也不理夏天過後三犬夜會更紅的《Black & White》,你專心一意的翻查剛買不久的東華英文字典,找尋歌詞中的生字意義。

Starry starry night⋯⋯,同樣一個星星的夜晚,你和A躺在一張木床上,你還記得月光透過窗上的藤花、窗紗、連光帶影落在你們身上,前文忘了,只記得自己說:「反正將來我是不結婚的。」A黑裡笑起來:「那×××不慘了。」×××是那時正勤寫信給你的男校同年級男生,一張大鼻大眼溫和的臉浮在你眼前,半天,A說:「不知道同性戀好不好玩。」你沒回答,可能白天玩得太瘋了,沒再來得及交換一句話就沉沉睡去,貓咪打呼一般,兩具十七歲年輕的身體。

 

*咸豐七年春正月、淡水大雪

你們從來沒機會知道同性戀好不好玩,太忙了,一兩年間的事兒,所動用的情感和不一定是傷心才掉的眼淚遠遠超過其後二十年的總和。

你們總是說出城就出城,坐那世紀第一年就完工的鐵路的話,有座位不坐的一定坐在車門階梯上,迎風高唱剛又背好歌詞的歌,次年夏天的話,你們一定會唱繫條黃絲帶在老橡樹上。有時搭客運,那時的北門尚未被任何高架路凌虐,你們輕鬆行經它旁邊,便像百年前的先民一般有出城的感覺,經鐵道部門口,在泉町一丁目搭車,一刻鐘不到就到差不多十五年後飆車揚名的大度路。

車速以時速一百公里衝越關渡宮隘口,大江就橫現眼前,每次你們都會非常感動或深深吸口河海空氣對初次來的遊伴說:「看像不像長江?」

車過竹圍,若值黃昏,落日從觀音山那頭連著江面波光直射照眼,那長滿了黃槿和紅樹林的沙洲,以及棲於其間的小白鷺牛背鷺夜鷺,便就讓人想起睛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你們並不每一次都是去找A的男孩子朋友們。儘管那些男生為數不少,但都頗難找到,他們有些人民公社似的同寢同飲在田野間的四合院農舍,只差沒有自耕自食。也有一人住在鎮郊的油車口,就理直氣壯不用去上課,但因此更難找,據說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山服社,有空的時候就在興化店一帶寫生梯田或在重建街上素描一間間的老街屋。也有一人住在鎮裡尋常的彈子房樓上,晝伏夜出邋遢得費解,他屋裡的四牆掛滿了他拍的照片,大部分是風霜的沒有性別的老人的臉,但你也看過A裸著肩,胸前只圍了什麼織品的相片,不知道A什麼時候給拍的等等...

不管找不找得到他們,你們最終一定會走到清水街,穿越你們那時非常害怕的傳統市場,不去龍山寺,儘管A的其中一名建築系男友最喜歡請你們在廟前廊柱下邊吃鹽水帶殼花生邊講該廟的歷史和建築給你們聽;既好奇又同情的走過老鴇們坐鎮的小旅社,就是清水巖了。你們從不求籤,也對廟裡的善男信女毫無興趣,你們只管走過終年白煙瀰漫的金爐,橫過山丘腰的窄窄小徑,右手邊是生滿了野草青苔的石壁或民房的磚牆,另一邊,就又是大江海口了,你們都故意忽視腳下單脊兩屋坡的閩南式斜屋頂不看,彼此一致同意眼前景色很像舊金山,雖然你們誰也沒去過。

山腰小路的盡頭,得穿過別人家的廚房,回到重建街,然而你們走避不及離開這條最老的街道,忍受著重回現實穿過魚鮮攤豬肉鋪、終年炸魚酥的大油鍋、雍正年間建廟的福佑宮,小心別被客運撞到的走在窄小的中正路上,不會太遠,你們像回到家似的熟門熟路拾級而上渡船口正對的窄巷,石階縫裡永遠長著潤青應時的野草,只差沒向二號和四號的人家喊一聲:「タダイマ!」回來啦。

你們回家的紅樓的圍牆和鐵柵門時鎖時開,不管如何你們都進得去,兩人在庭前臨江的短垣坐定,頭上有一株苦楝、鳳凰、一叢亂竹,都擋不了任何陽光海風,有時那鳳凰像著了火一樣爆開一樹花海,你們又覺得像在西班牙或某些地中海小鎮了。

紅樓是幢米白色殖民風的建築,是上個世紀末的某名大船商的宅邸,後人不知如何處理的,其中也像人民公社似的住有一窩男生,都是附近大學和工專的,有些不去上課睡到下午才起床,裸著上身站在陽台上愣愣的看著你們,有剛做完春夢的就向你們吹聲口哨或語帶威脅:「喂你們沒看到大門上的牌子閒人勿進!」

你冷冷的看回那男生,陽台上曬晾著他們的內衣褲,迎風獵獵作響旗幟一樣。

你們坐在短牆上,像坐在一艘即將出航的船,你彷彿看到船長在航海日誌上寫道:AM6:30,N34°26'E17°28',二十節強勁西風,抓三三○度航向...

同樣心情的A永遠比手劃腳講著話,你多想和A一樣的身裁,高一米七,游泳選手的平肩,長手長腳,雖然也有胸脯,但更像運動員的結實胸肌;你不滿意自己,窄窄的腰,如何都藏不住的圓潤的胸,女孩子氣極了的手腳⋯⋯。很矛盾的你有時又更想像宋,A口裡常常提到國中時期最要好的宋,宋最愛哪本書、哪科老師、哪部電影,宋最怕什麼食物、最討厭哪種男生,宋是獨生女,宋和A約定了一起得考上同一個高中,宋考前病了整個月,只考上城南的女中....,沒見過宋,卻沒有一人比她還清楚分明的存在這世上。

一次你和A蹺課去青康看二十元兩部的電影,因其中一部是A那時最迷的喬治卻克里斯。散場時你聽到有人喊A的名字,聲音很小卻異常清晰,你直覺是宋,果然是宋,穿著萊姆黃的學校制服,個子纖小到A可以很戲劇化的輕易一把抱起凌空轉兩圈。A向宋介紹你的時候,你只覺得宋的眼睛正注視著你,好大好黑好空洞。

A隨後毫不猶豫的便陪宋去搭車送她回家。

你不能獨自一人走在沒有球賽又寂靜又灰色的棒球場外,怕會想到啊那些與你年紀相仿的球員英雄們都老了,便只好穿過馬路到對岸,對岸不料也荒草長長,五年後這裡會豎立起巨大廣告看板,號稱將在此建蓋全東南亞最大的旅館商場,鬼才相信。再五年後旅館商場建成,你隨後的婚禮竟就在那鬼才相信的五星級旅館某宴會廳舉行的。

你一人走在荒草長長的路上,看著通紅的晚霞:心裡寧靜的微小聲音唱著學校合唱團正練習的《當晚霞滿天》,唱到我愛、我愛,讓我祝福你...,眼前嘩嘩嘩的降起漫天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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