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2•四月號:隱身田野,寄心於文章──曹冠龍
時間深處的蝴蝶——初識加泰隆尼亞 /曹疏影.文 /廖偉棠.攝影

1.

我在巴賽隆納的大街上故意走失,秋光尾隨著我。是這樣一座狂想跳躍的城市,反令我加倍愛惜秋光中一路掃開的塵土,在匆匆迷路的腳步下,現一路低伏迤邐的山塵。仔細看去,山塵也遠遠地,是螞蟻們的海市蜃樓。人在路上匆匆,看不見它的變幻旖旎,都在微世塵寰中過去了;而人的迷路,螞蟻也毫不察覺。

是在巴賽隆納的第五天了,正適於亂走。高迪的建築令這城市懸浮在狂想跳脫的呼吸裡,不肯停歇下來;地中海又從東南方突然結束一切,時代更迭和人間燈火都落個乾乾淨淨,進入時空溶融的藍色大抒情。於迷亂變幻中大起大落,似乎就是這座城市的本性,我想起伍迪•艾倫的電影《Vicky Cristina Barcelona》裡,喜歡高迪、好奇什麼是加泰隆尼亞文化內核的美國女青年,被本地一對藝術家夫婦瘋狂任性的生活征服。

 
但這樣的瘋狂起於何時?我在修建於十四世紀巴賽隆納航海和商業時代鼎盛時期的海之聖母教堂裡,見到的噴射的線條,力的刻苦與張揚,與後來高迪式的狂想幻化並不全然相同。而在那因航行大海而意氣風發的時代之前,這塊土地又有怎樣的氣質。時代可以變迭,一種深深扎在塵埃裡的氣質卻未必能夠揮之即去,大多數時候,盤踞於本地最久的毋寧說是這些始於遠古的幽靈,它們的歎息依山岩與泥土的紋理積澱而成為現代外殼之下的骨骼。是的,你看一塊高迪用來砌置他晚期未竟之作Colònia Güell教堂的粗礪石塊,也有這樣的歎息縈繞其中。

秋光亂闖裡遇到的人,都驀地高大白淨——這裡不像義大利那麼多淡咖啡膚色人——和他們講英文只是笑,義大利語只聽關鍵字,倒是問你會不會法語,然後一串鼻音出來。不不,我乾脆什麼都不會,西班牙語,加泰隆尼亞文,我只是一個遙遠的東方人,記得些美麗方塊的畫法——我一身攜帶的人情世故都在裡面,此刻卻都遙遠。遙遠得像我在加泰隆尼亞美術館裡見到的木頭耶穌,穿越塵埃來到此地,我會在東方折一枝梅果寄他。
 
2.

我說的,是加泰隆尼亞國立美術館一尊小小的耶穌像,出自十二世紀後半葉比利牛斯山東麓的小城Cerdanya。耶穌像是木制的,和這博物館裡羅曼時代其他神像相似,都有一副古加泰隆尼亞人窄而修長的臉龐,就是那樣垂直地長下來,似乎在用骨骼垂憐萬物。眼睛卻是一對眥目,圓大得要把這樣一副臉龐撐開,又被長入髮鬢的彎眉佑護著。耶穌的雙臂是彎成W形的,長臂和長腿上,又伸出長長的手、足、手指和腳趾,全都長得突然不合比例,長得特異,又硬朗頑韌,全不受制於我們這個世界的重力。

我愛這個有著加泰隆尼亞面孔的拿撒勒人,他此刻的修長之中拋除現實主義的因素,還隱蓄著怎樣一種肅穆的渴望和清淨的力度,一種朝向超越的努力。他的瞳仁和眉骨都已銷蝕,卻仍像一股最頑硬的波浪,要把時間攥出最純的水之外。這種超越的努力,我曾在海之聖母教堂那張揚著上升又下落的線條中體會過,又在這裡遇見更古老的版本,原來這樣一種硬朗的努力,一直在加泰隆尼亞人與塵埃的靈魂之中。

我想起曾在越南看過的一尊古代木雕佛像,已蝕掉五分之四,只剩一截勉強可以辨認的佛的姿態,輕而婉轉,彷彿一段根本不曾為熱帶地區見過的飄雪的姿態。銷蝕與延展。可為時間銷蝕掉的部分,並不能妨礙最初注入其中的超越或延展的努力,這努力穿越時間之山海來到我們的時空中,仍能以最初的勇氣和渴望擊中我們,因為我們所立於其上的塵埃,時光之毯,一直穿織著這樣的古老的勇氣和渴望。
 

木雕耶穌是用透明絲線懸在白牆上的,他是一尊弄丟了自己的十字架的耶穌。不同方向的燈光,令他的暗影在白牆上重重疊合,每一重都不完全,彼此爭取,也彼此取消,像本是隸屬於不同個體的時間,從不同的心靈上剝落後、又匯聚於此——
精神的灰燼。

木頭耶穌就是他自己的十字架。

這沉浸在靜默之中的延展,令我想起書上看過的一幅小畫片。那是在羅馬地下墓穴裡,基督教未合法之前的羅馬帝國時代裡,最早被關禁的基督徒們偷偷把耶穌像畫在棺槨上,也是手指不合比例地拉長,從幽邃混沌的背景中向前、向你伸來,彷彿你注視他的眼睛就是注視火光。那對被拉長的手,真是一個黑暗年代中產生的、能與那黑暗撕扯搏鬥的「表現主義」。

被幽閉的肉體往往能產生超乎想像的精神能量,曾讀過傑克•倫敦一部長篇《星遊人》,講中世紀一名被幽禁在死囚牢裡的囚犯,他動輒就被裹上「緊身衣」,連續受刑幾十小時,而他憑自己堅韌勃發的精神能源,在古往今來各個時空進行「穿越」……

無論被迫害的是羅馬時代的早期基督徒,還是後來教廷眼中的異端,還是一個中世紀貧苦的加泰隆尼亞農民,不同時代、不同人群、不同形式的迫害中,人們從來不曾喪失「超越」時空、自我的渴望,無論其指向是宗教真理還是生存自由,這種渴望都是人類一種頑固的本能。這種朝向超越的力道,那曾在某顆心臟中祕密興奮著的,曾被某處肌肉鼓起、緊繃著的,就這樣通過它們自己發明出來的一些色彩、形象,存留、傳遞給我們,與今天的力道應和,互相問候——

而時空不過是睡著了的種子,人類是在永恆的太空艙裡,艙由粒子構成而它本身又是更大結構的粒子,時空在一顆小粒子上又是扁平的……一切的一切的旋轉,連殺戮與喜樂也互相問候...(未完)

 
作者簡介:曹疏影
詩人、作家。哈爾濱出生,曾居北京,現居香港。北京大學畢業,曾於義大利佩魯賈學習義大利語。寫有詩集《拉線木偶》、《茱萸箱》、《金雪》;散文集《虛齒記》;童話故事集《和呼咪一起釣魚》;編輯《是她也是你和我:準來港女性訪談錄》。曾獲劉麗安詩歌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散文獎、香港中文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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