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2•三月號:小說之外的村上春樹
新專欄【顏觀點】:文思何以衰竭? /台北•顏擇雅•文

寫作者最大的敵人,常常是寫不出來的焦慮,小者十指突然凍結於打字鍵盤上,太大則會想自殺,海明威就是前車之鑑。但文思衰竭的原因有哪些?本文列出八種可能,之所以繞著張愛玲打轉,因為她本來就最特殊:二十二、二十三歲兩年間寫出《傳奇》、《流言》兩本集子,歲數如此之輕,文筆如此之成熟,歷時如此短暫,成果又如此豐碩。然而對照她中晚年,沒華文發表園地那二十年猶有可說,五十歲之後呢?為什麼只在五十八歲那年(1978)發表三篇短篇?

 

第一種解釋,是創作本來就靠上天眷顧。江郎才盡的傳說,哪一晚夢見仙人送五色筆,哪一晚又討回去,本就非寫作者本人可以控制。英文靈感「inspiration」一字,原意是「氣入」,也就是說天神把一口氣吹進你身體,創作才會發生。自荷馬以降,史詩開頭都要向神發出召喚(invocation):「謳歌吧女神,關於阿契里斯的憤怒」。詩人等於宣示進入起乩狀態,讓繆斯透過他唱出特洛伊覆滅始末。即使到現代,作家亦不能擺脫迷信,約翰•齊佛(John Cheever)就寫過一短篇〈准將與高爾夫寡婦〉,說許多作家一早起來都喃喃有詞,召喚來果戈里、契訶夫、薩克萊、狄更斯等在天之靈,稟告今天要寫什麼,恭請諸大師指示該怎麼個寫法。

一管夢筆,一口仙氣,還是神靈附體,每篇佳構都是一次靈異事件,不是人間正態。鐘敲十二下,南瓜車恢復原狀,民國才女再搜索枯腸也不能成篇了。

嚴肅評家當然不語怪力亂神,他們解釋張愛玲的中晚年寡產,通常的說法是生活艱難。看病看的是窮人醫院,睡行軍床,一疊紙盒權充寫字檯,環境如此惡劣,當然有礙寫作。我卻認為「命窮而後文窮」這種說法並不能套用在張愛玲身上。物質條件也可以有完全相反的解讀:極儉生活並非受逼,而是為了預防缺錢。她若真缺錢,其實不缺財源,電影版權抬高價格不就得了?全集出版也可以要求更高的預付。張愛玲是刻意把金錢需求壓到最低,沒想到竟因此把創作火苗也一起澆熄了。文窮,正是不缺錢的不幸副作用。

命窮不會帶來文窮,例子有《尤里西斯》,喬哀斯寫作時是當一天家教,才能為一家四口覓得一晚住宿。窮到天天搬家,還要養妻養兒女,書還不是寫出來了?更多的例子,是命窮反而帶來多產。巴爾札克二十幾歲就生意失敗,欠下十萬法郎(今天不只五千萬台幣),一輩子只好寫寫寫,管他有沒有靈感。狄更斯不能說命窮,但絕對缺錢,十個小孩嗷嗷待哺,一票窮親戚不時上門借錢,與小情婦同居後還必須多維持一個家,為了錢,也只好夜夜寫到腦皮發燙。

張愛玲就是不缺錢才寫那麼少,我敢這麼說,因為她創作力最旺的那兩年,錢的確是重要動力。她要養活自己,要付房租,據《小團圓》所述,還急於還錢給母親。一九五六到一九六七,她與賴雅貧賤夫妻,必須籌錢為給賴雅治病,這應該是她一生最缺錢的時期,期間她差不多三年寫就《雷峰塔》、《易經》六十萬言,也算有相當寫作成績。但等賴雅過世,她進入柏克萊中國研究中心做事,舊作又重新出版,開始有版稅收入,基本溫飽就不成問題了。兩大報最有錢的八○年代,女神若有新作,什麼價碼不可能?偏偏她已「君子固窮」,心如止水了。

張愛玲在六○年代的人生轉折當然不只賴雅過世,金錢壓力解除。一九六一年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在美問世,促成她舊作一九六八年在台出版,讚譽從此紛至沓來。這一轉折,對創作力可能也是大挫傷。

我說讚譽有害創作力,許多寫作者一定覺得很奇怪。筆耕何等寂寞,大多數寫作者根本是靠讚譽撐下來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多虧第一本書《窮人》被別林斯基捧成「新的高爾基」,才成就後來的文學事業。何況,「成名要趁早」不是張愛玲名言嗎?讚譽怎會害到她?

早成名的痛快,費茲傑羅最瞭解個中滋味。他寫過〈年少成功〉(Early Success)一文 ,回憶自己二十四歲以《塵世樂園》一書暴得大名,稿費從一篇三十元暴漲成一千。美夢太快成真,以後幾年都以為人生是「一場不散的濱海嘉年華」。末了他感嘆,作家若是成名太早,就會以為運筆行文只需天縱英才,不懂得自立自強。這時他四十出頭,已經油盡燈枯。

張愛玲的狀況與費茲傑羅不盡相同。費茲傑羅生前只成過一次名,稿費暴增那種名。四十四歲過世時,他只是個過氣的大眾小說寫手,文壇並不認識他,等到《大亨小傳》被經典的造王者「發現」,已是多年後。張愛玲卻兩次成名都在生前,第一次是二十三歲,比費茲傑羅還早,第二次則年過四十,離將來大去還有三十幾年。

照費茲傑羅的說法,四十歲成名是好事,因為這時作家已懂得與命運拚搏,經得起大風大浪。那為什麼張愛玲第一次成名,創作宛如火山爆發,第二次卻讓編輯讀者望穿秋水?

我想,對創作力來說,成名早晚可能沒那麼重要,名聲的性質才是重點。稿費上漲之名對創作是一種激勵,因為金錢是一時的,鈔票在手的感覺何等實在,一定讓人想要把握當下,趕緊再寫下去。文學評價之名則是長久的,正因為不屬於一時,反而不踏實。評價會隨著時間消長起落,難以捉摸。張愛玲年輕之時,最顯赫的當代英國大家是毛姆、赫胥黎,這兩人二十年後都落得乏人問津,代之而起的是原本聲名普普的勞倫斯。張愛玲寫「成名要趁早」之時(27歲),應沒想到哪天成就會被擺在曼殊菲兒同一個秤子上。

文學地位已經確定,還要繼續寫下去,就會擔心砸招牌。最慘的例子是蕭洛霍夫,二十五歲發表《靜靜的頓河》前面四分之三,史詩格局近一千頁,評者譽之為《戰爭與和平》第二。十年後發表最後四分之一,已予人狗尾續貂之感,再過二十八年寫出下一本小說《新墾地》,更是平庸至極,於是讓人懷疑《靜靜的頓河》是盜人手稿,真正作者是某位戰死沙場的白軍軍官克里歐可夫(Fyodor Kryukov)。

約瑟夫•海勒的狀況好一些,三十八歲第一本書成名,果然如費茲傑羅所言,年紀已經得起考驗,從此自力自強寫下去,後來作品評價都一般,但至少沒人懷疑《二十二條軍規》不是他寫的。問題來了,他在宣傳新書時就必須面臨沒禮貌的提問:「你為什麼後來就沒寫出《二十二條軍規》一樣好看的小說?」他問回去:「別人難道就有嗎?」雖然勉強維持面子,難免令人想起美人遲暮,或富人變窮,一定格外受不了別人眼光。

海勒最後一本小說《老年藝術家的肖像》寫的就是這種滋味。主角第一本書就被譽為經典,後來作品都不能比,垂垂老矣覺得已受夠別人眼光,就發誓要在死前寫出一本曠世鉅作。他天天逼自己坐在桌前,點子是很多,以特洛伊的觀點重寫《伊利亞德》,把卡夫卡《蛻變》搬到華爾街,把《湯姆歷險記》的主角寫成都會雅癖。但一想到要交代背景,要把人物寫得有血有肉,情節有聲有色,就覺得好累。這種花時間、耗力氣的事應該留給年輕人去做。

力氣,一定是許多作家創作無法為繼的一大因素。若不花力氣,即使一流作家也容易落入窠臼俗套。賈島「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並不是真的三年只寫出兩句,而是只有兩句達到自定標準。辛波絲卡一生詩作只有四百首,被問怎麼寫這麼少,就回答:「因為我有字紙簍。」必須非常非常用力,寫出的東西才不必扔進字紙簍。
力氣有時而盡,這點作家就好比運動員,只有幾年巔峰。海明威的比喻最刺激,他說他寫作就像打拳擊,對手還是托爾斯泰。這個意象的弦外之音,就是寫作必須心頭糾緊,怒目圓睜,全身筋骨靈動,不然一不留神,寫出板滯文句,就是下巴吃前輩一拳。此時不扔掉重寫,兩三下就被打趴在地了。海明威不喜歡被打趴在地,力氣用盡就舉槍自戕……(未完)

 
作者簡介:顏擇雅
一九六七年出生於台中,高中開始在美國受教育,加大柏克萊分校比較文學系畢業。第一個專欄在剛創刊時的英文《台北時報》,後來陸續於《中國時報》論壇版、《民生報》文化版、《親子天下》雜誌、《財訊》雙週刊撰寫專欄。曾獲梁實秋翻譯獎,在NEWS98電台隔週五有固定時段「Joyce時間」,二○○二年創辦雅言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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