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2•三月號:小說之外的村上春樹
村上春樹的翻譯之神 /台北•賴明珠•文

在許多作家之中,村上春樹是少數能夠持續吸引讀者期待新作的當代作家之一。對有些人來說,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作家。

繼《1Q84》之後,最近村上將三十多年來未出版的稿子,做了一番整理。對他自己身為一個作家,和身為一個人的各種想法,各種感觸,收在一本新書中,並為這本書取名為《雜文集》。

 
中文版本延用日文原名,無需翻譯,就是《雜文集》。
因為書的內容既「雜」又「多」。透露了一些他一直沒機會好好完整表達的心情,可以說是「心情告白」的拼圖;包括他歷年的得獎致詞、採訪稿、為自己的作品和別人作品所寫的序文、解說,或關於他最愛的音樂、身邊的人物、寫小說的態度、和關於翻譯和被翻譯。
 
讀村上春樹的作品時,總難免留下一些疑問。趣味就在有無數解答方式。這可以說是村上刻意為讀者留下的想像空間,也是一種和讀者的互動方式。讓讀者因不同時間有不同感覺,每次重讀都那麼新鮮。小說應該像人生一樣,是有機的生命。讀《雜文集》,對村上春樹這位作家,可以從不同面向,不同層次逐漸擴大加深了解。當然對讀他的作品顯然可以讀得更盡興。

村上春樹的小說,至今已被全世界翻譯成各種語言。事實上他自己也是一位翻譯者,一邊寫小說,一邊翻譯。上午寫小說,下午翻譯。每天持之以恆,數十年如一日。

翻譯對他的創作,具有不同凡響的意義。如果沒有翻譯,他可能不會寫小說,或無法持續寫,就像以跑馬拉松鍛練身體培養耐力一樣,他以翻譯當成平衡腦力和吸取文學營養的精神鍛鍊。


一九九○年他的短篇小說〈電視人〉第一次被外國雜誌《New Yorker》登出,那比得到任何文學獎,都讓他感到高興。

那時他深深感覺到「世上一定有翻譯的神」這件事。就像志賀直哉的作品《小和尚的神》般個人性的神。
 

二○○八年村上寫道:「『翻譯的神』一定真的存在什麼地方,我現在還這樣想。不過可能不在天上。個性算是比較樸素的神,住在比較樸素的地區的樸素的房子裡,穿著樸素的衣服,走在路上也幾乎不起眼。可能是這樣的神。不過該看的事情他都在看著。

我選擇自己喜歡的作品,盡心盡力,一部部一直珍惜地翻譯過來。就算還很不夠完美,雖然進步很少,但我想技巧應該在逐漸提升。翻譯的神可能在天上一直盯著,心想『村上也相當努力地在翻譯著。在這裡應該給他一點獎賞』也不一定。

為了不辜負翻譯的神,我天天自戒今後也必須努力做優秀的翻譯。來日方長,想翻譯的作品也還有很多。而且,那也表示對身為小說家的我來說,還留有很多成長的餘地。」

中文有一句讚美文人的話「下筆如有神」。村上確實彷彿得到神的幫助一樣,文思泉湧、文筆流暢。連他自己都感覺到了。

「我算是以小說家為主業,翻譯為副業的人。」

他總是首先以小說的工作為優先。每天早晨起床在頭腦最清晰的時間專心寫小說,然後吃東西、運動,然後想到「好了,這下子今天該做的工作完成了,接下來可以做喜歡的事了。」於是開始翻譯。

換句話說,翻譯對他來說與其說是「工作」,不如說更接近「興趣」。面對書桌翻譯,純粹因為他喜歡。

書中他提到,寫小說和翻譯,所用的頭腦可能部位不同,因此交替做時頭腦可以得到很好的平衡。

透過翻譯可以學到很多關於寫文章的事。把一種語言轉換成另一種語言時,比只用眼睛讀那文章,看得見的東西要多得多,會變得立體起來。長年繼續翻譯之間,自然會明白「好文章為什麼好」的原理。

「對小說家的我來說,翻譯這種作業經常不變是我重要的文章老師,同時也是不必客氣的文學之友。我沒有可以稱為師的人,也沒有稱得上夥伴的個人朋友。將近三十年來一直一個人寫著小說。那是漫長而孤獨的路程……這種說法表現有點通俗,不過怎麼說呢?很多情況實際上就是這樣。如果沒有翻譯這『興趣』的話,以小說家的我的人生,有時或許會很難忍受。」

曾幾何時,村上從翻譯,變成被翻譯,他的作品逐漸被翻譯成外國語言,至今已有四十二種語言版本,到國外旅行時看到自己的書被擺在書店,相當高興,也感慨很深。

村上春樹翻譯過的美國作家的經典小說包括費滋傑羅的《大亨小傳》、《夜色溫柔》,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再見,吾愛》,沙林傑的《麥田捕手》,和約翰•厄文、葛雷斯•佩莉等作家的小說,並花了十四年時間完成《瑞蒙•卡佛全集》。

村上在《雜文集》裡提到從瑞蒙•卡佛和提姆•歐布萊恩的作品,透過翻譯學到很多事情。

「從他們所學到的最重要的,我想是對寫小說這件事的態度之好。那種態度之好,是一定會滲透到文章上來的。而且讀者的心真正被吸引的,不是文章的高明,不是故事的有趣,而是那種態度。」

他最用心關注的,是把他們的「態度之好」,盡量依原樣忠實轉換成日本語。

自己的作品被轉變成其他語言的喜悅之一,對他來說是能以別種形式來重讀自己的作品。他不會去重讀日本語,但由於經由別人的手轉換成別種語言的關係,隔一段該有的距離再重新回頭來看,能以準第三者的眼光來cool地享受。也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重新評價自己。

換句話說,由於轉換成其他語言體系的關係,「感覺我和我自己之間好像多出一個墊子似的,因此可以輕鬆多了。」

事實上他的喜歡翻譯,影響他的文體很深。

在書中他寫道:「我可能向來都以我的方法,把母語的日本語在腦子裡一度轉為疑似外國語──也就是迴避自己意識內的語言生來的日常性──來構築文章,努力用這個來寫小說。回想起來,感覺好像從一開始就一貫在做著這樣的事情。」

在這方面,他的創作是和翻譯密切呼應的──不如說可能有一部分是表裡一體的。他在腦子裡先把日語轉成英語,再把英語翻譯成日語寫出來,因此要將這翻譯成中文時,難免要保留這種帶有英語結構的語感,否則會失去村上文體的特殊風格。他的作品能被翻譯成世界各種語言,或許因為他的原作已經比較接近英語的關係。

「因為我自己,有很長時間在做著翻譯的工作(英語→日語),因此我很知道翻譯是一件多麼辛苦的工作,同時又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作業。或者,某種程度也知道,每一個翻譯家,能把原文所擁有的味道改變多大。

傑出的翻譯,最必要的東西不用說是語學能力,然而不亞於這個的──尤其是小說的情況──我想必要的可能是充滿個人性偏見的愛。說得極端一點,只要有這個,其他可能什麼都不需要了。我甚至這樣想,我對自己作品的翻譯,最希望要的,說起來正是這個。充滿偏見的愛,才是我在這個不確定的世界,最充滿偏見地熱愛的東西之一。」

照理說讀者不一定知道譯者到底翻譯得好不好,是否忠於原著,因為只有少數人懂得原文的語言,因此讀者多半不會對照原文。無論原文是英文、日文、德文、法文、或俄文。精通外文的人畢竟不多。懂這些外文,並有時間、有興趣去對照原文的人,就更少了。讀者只能憑譯文判定譯得好不好。然而奇怪的是,讀者某種程度還是可以憑感覺知道。或許祕訣就在於「充滿偏見的愛」吧。

 

作者簡介:賴明珠
一九四七年生於台灣苗栗,中興大學農經系畢業,日本千葉大學深造。回國從事廣告企畫撰文,喜歡文學、藝術、電影欣賞及旅行,並選擇性翻譯日文作品,包括村上春樹的多本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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