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2•二月號:書寫與生命的加法練習──賴香吟
台灣電影四百擊:《10+10》一張照片 /台北•聞天祥•文 /王萱儀•攝影

時間是二○一一年十一月四日晚間七點。

照片裡有王小棣、王童、朱延平、何蔚庭、沈可尚、侯季然、侯孝賢、張作驥、陳玉勳、陳駿霖、鄭文堂、鄭有傑、蕭雅全、鍾孟宏以及魏德聖等導演。他們在國賓微風影城的後台,等待場內的我,介紹他們,魚貫進場。

這是二○一一金馬影展的開幕時刻。史無前例地由金馬發起,號召二十位導演(10位資深、10位新銳)共同以「台灣特有」為主題,各自完成五分鐘短片,集結成《10+10》這部電影。經過一年多的籌備、邀約、收片、排序,終於要在這個晚上做世界首映。導演們下午才剛結束一場耗時超長的記者會,因為光是出席的導演和明星加加將近四十位,大牌如舒淇也得和大夥一塊在台上罰站,難為她那天穿了一雙纖細高跟的美鞋。記者會結束後簡單用過餐,全體再分坐兩輛巴士到戲院參加開幕。張作驥上車打趣說:「國小畢業後,就沒坐過遊覽車在台北市裡繞啦!」演員柯宇綸還跑去提醒司機:「你一定要小心開喔!台灣導演都在你車上!」

 
一位陪伴導演在後台等候進場的工作人員回去在臉書寫道:「我大概永遠不會忘記,晚上在戲院蒼白單調的後台一角,十五個導演圍成一圈開心交談的瞬間。他們都還沒看過彼此的作品,也不知道加起來的力量有多強大,卻已經感受到大夥聚在一起單純的開心。不為應酬,不為宣傳,只是要在一起拍片,一起看電影。」

是啊!一年多前,當工作夥伴一塊討論「拍片」的可能性時,老實說我內心有些忐忑。但是當每個受邀導演都一口答應的時候,我不再有疑惑或擔心了。因為他們明知預算有限(即使我保證會繼續籌資,而且日後收入將全部平分給所有導演),可見他們寧可選擇難得自由的創作發揮,以及珍惜與可敬的同行們共同完成這件壯舉的機會。

說出來很難置信。我從導演個別交片到首映為止,已經看過全片好幾次了。但參與的導演們,既不知道其他十九位導演拍些什麼,即使到後製公司作影片的最後檢查時,也只看到自己的部分。他們連整部電影的排序都不知道!換句話講,從頭到尾,從沒有位導演來爭取過排名,甚至連過問都省了!亦即這個晚上,當他們跨出這道門之後,將第一次和觀眾一塊看到自己和別人的作品。他們的興奮、期待、緊張,單純而熱情地溢於言表。雖然早已看過片的我對他們信心滿滿,但也不禁被感染得語調高亢了起來。
 

然後電影開始了。當打頭陣的王童,以《謝神》贏得滿堂彩;接棒的《有家小店叫永久》盡展吳念真式的小人物尊嚴與神采;才到第三部魏德聖的《登場》,站在影廳最後面的我竟然聽到了觀眾席傳來擤鼻落淚的聲音。接著有如使了魔法,掌聲在每個短片結束時,自動爆發。

鄭文堂用《老人與我》道出鄉土、人親的感恩;沈可尚的《到站停車》用開門或不開門的公車隱喻了台灣;王小棣的《釋放》一口氣結合默片和聲片、暴力與柔情、以及突如其來的天災;陳玉勳的《海馬洗頭》瑰麗、驚悚,又有渾然天成的黑色幽默;朱延平的《無國籍公民》宛如《異域》的回顧兼延伸,對台灣政府提出人道大哉問;張艾嘉《諸神的黃昏》則辯證正義與慈悲、罪業與懺悔,探索著死亡(刑)的意義;然後陳國富用《初登場》把時空帶回到一九六八年台視攝影棚的化妝室,少女歌手生命裡的五分鐘即將改變日後的流行音樂史。張作驥的《1949穿過黑暗的火花》則用六十年前的槍林彈雨對照今天戰地變觀光的對比。鄭有傑笑看中華民國國旗影響電影能否進入大陸放映的《潛規則》幽默犀利到讓人刮目相看。何蔚庭的《100》悠悠記錄了百歲人瑞看似平凡卻依然生活著的日常活動。侯季然的《小夜曲》韻味十足地連接起收音機時代的男女與紀露霞本尊蕩氣迴腸的嗓音。戴立忍的《Key》讓桂綸鎂測試水泥叢林的人情世故與渴望接觸的尷尬。鍾孟宏的《回音》從校園霸凌到以暴治暴,令人不寒而慄。楊雅的《唱歌男孩》雖然也有校園暴力,卻迸出兩小無猜的清純以及民主獨裁的記憶。蕭雅全的《有一好沒二好》在內衣店裡上演真假、size的難題。陳駿霖的《256巷14號5樓之1》用搬家測試都會男女情感,也成就了細膩的現代眾生相。壓軸的《黃金之弦》由侯孝賢透過梅芳、舒淇飾演的母女和金飾,氣定神閒地帶出世代交換與不變關愛,家族團聚的熱鬧與風吹樹梢的空鏡,為全片劃下完美的句點。

二十段短片,二十回掌聲;片尾字幕跑完,又是一陣叫好;然後二十個劇組,再度接受全場觀眾二十次的鼓掌致意。見過無數首映,這真是我看過最激情的一次。真為這些台灣電影人感到驕傲!金馬影展真何其榮幸,在這麼特別的時刻裡,驗證了台灣影壇最可貴的資產。那天晚上,開幕酒會繼續延燒首映的熱情,好像沒人希望結束似的,直到半夜。

「天生喜劇家」陳玉勳回去在臉書「感性」地寫下:「放映前,所有導演被請到後台去準備亮相,看著這一群嘻嘻哈哈的十幾位老少導演,心中有一股悸動……我就算哪一天失智了,也絕不忘記和這一群優秀導演同在的這一刻。」

二○一一真是不可思議的一年。無論是對台灣電影,或是金馬影展。《10+10》讓我相信了在混濁不明的文創口號裡,還是有單純、浪漫的理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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