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十一月號:無法填滿的蒼白──吳耀忠
三鶯大橋的兩端 /林麗雲

啊,耀忠,如果你為之掙扎、喘息的,是一時代的虛無與頹廢,但願你把一切愛你的朋友們心中的黑暗與頹廢,全都攬了去,讓我們以代你走完你極想走完而未走完的路,做為對你的酬賞…… ──摘自陳映真,〈鳶山〉,刊登於1987年2月《雄獅美術》192期

 
二○一一年六月的某日午後,接到施淑老師的來電,電話那頭所傳遞的訊息,讓我整個人從溽暑昏沉的狀態中清醒了過來。施老師說北京友人告知她,陳映真已經收到明年二月我們將在台北紫藤廬,為吳耀忠舉辦一場紀念展的訊息了。陳並表明收有吳的兩張畫作,目前存放在北京家中,屆時可以提供出來參展,至於寫一篇關於這畫作的故事,陳映真的妻子和主治醫生討論後,擔心陳映真在憶往過程難免引發的情緒,會影響還在復健中的身體,因此只供畫作不供文章。即便如此,這樣的訊息已經讓我和另外兩位尋畫成員,頓時間感到精神百倍了。
 
關於吳耀忠與陳映真的情誼,只要熟悉台灣戰後現實主義運動以及鄉土文學論戰的藝文人士,即使沒見過他們兩人,想來也都聽聞過他們的故事。吳耀忠離世半年後,時任新潮文庫主編的曹永洋先生在《台灣時報》副刊上寫了一篇悼念文,文中他提到陳映真與吳耀忠的感情可說情逾手足,他說:「……他們講話之間的默契,很像那一段時間我初識的雷驤與七等生,彷彿他們不必經由語言,單靠眼神、手勢也能心領神會似的。」同年四月蔣勳在《雄獅美術》一九四期上寫了一篇短文〈哭耀忠〉,文末也提到吳耀忠的死讓他想著陳映真:「知道耀忠逝世的消息之後,我只想到要寫信給映真,他們彷彿兄弟的情感,我想,耀忠的逝去,他是特別傷痛的罷。」

二○○六年夏天,任教於人民大學的陳映真因二度中風幾度病危,家屬為了讓陳專心養病,婉拒任何不必要的探視與外務。尋畫過程,我們從受訪者那裡確知,陳映真收有吳耀忠的畫作,只是幾度詢問與陳映真親近的友人,卻都不得其門而入。今年初,在交通大學亞太文化研究室擔任專案助理,並義務協助尋畫工作的蘇淑芬,因編輯陳映真專書而與施淑老師聯繫,兩人電話往返中提到了我們還在進行的吳耀忠尋畫工作。很巧,施老師不僅認識吳耀忠,而且與陳映真也算熟識,最重要的是,施老師覺得尋畫這事有意義,因此,很願意盡力幫忙促成此事,如今知道遠在北京的陳映真願意出借藏畫,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陳映真與吳耀忠結識的相當早。小學畢業,陳與吳同年考上位於台北的成功中學初中部,陳住鶯歌、吳住三峽,中間隔著三鶯大橋。當年,前往台北就讀只有火車一途,車站設在鶯歌,吳必須從三峽與人合搭輕便車或是步行四十分鐘,抵達鶯歌站後再轉搭火車到台北,因此陳與吳雖然分屬丙班和乙班的不同班別,但兩人卻經常在鶯歌車站月台上一起等火車上學,他們是這樣認識的。

但兩人真正結成好友則是在初三那年。一九八七年一月十七日,陳映真在吳耀忠的告別式上追憶好友時說:「有一次台北的幾位同學來找我,後來我們一起到鳶山下的鳶潭邊露營,就在那時候,他因為就近也來了,我記得就在那天晚上,我們在營火邊坐了一個晚上,也聊了一個晚上,當然,那時候都很幼稚,可是就在那個時候,我們成了莫逆之交。」在〈鳶山〉一文中,陳映真繼續寫著:「三十五年之後,他還清楚地記得當時我說過,幼稚的、青澀的夢,無謂的句子。」初三那年陳映真留級一年後考上成功中學高中部,而吳耀忠則在初中畢業後考進位於台北的大同高中繼續學習。根據陳映真的追憶,高中三年兩人疏於往來,唯一一個印象就是吳耀忠病了。

吳父留日學醫,返鄉後在三峽老街上開了牙醫診所,吳耀忠是家中長子,身負長輩厚望,然而敏感、纖細的吳耀忠,當時卻沉迷於先秦諸子的學說論述。吳耀忠的大妹吳明珠在受訪中也提到,高中三年,吳耀忠的成績不算好,除了會畫畫外,理化、數學都不行。但隨著聯考大限的逼近,一方面擔心辜負家人期待,再方面又憂慮考不上大學就必須入伍當兵,如此的苦惱加上種種的壓力,高三那年吳耀忠終於病倒了。療病期間,吳耀忠曾經央求家人代尋一處清靜住所,但因吳的病情反覆不定,最後家人只好將其送往台大精神病院觀察治療。

說也奇特,那件事對於曾經友好但當時已有些疏離的吳耀忠和陳映真而言,竟然像默片般地存印腦海。一九七八年,在《雄獅美術》的安排下,陳映真以許南村之名對吳耀忠進行專訪,該訪問稿刊登於同年八月的雜誌上,訪談中他們都提到了這段往事,陳映真說:「然而,一個永遠在我心中那麼鮮明的記憶迅速地呈現在我眼前。那一年,對於我們都是不幸的一年。那年夏天,養父咳血去世。第二天,我在屋前呆坐的時候,一輛台車緩慢地由一個台車伕推過門口街上的台車軌道。一個面容蒼白的少年,被神情憂愁的父母圍坐台車上。」當時陳心中驚異地喊道:「耀忠」。陳繼續說:「燠熱的六月的陽光,喪父的悲哀、緩慢地滑走在軌道上的台車、耀忠的青蒼的臉神……構成不易遺忘的圖面,深藏在我的記憶裡。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你到台北住院的早晨。」至於當時坐在台車上的吳耀忠則是:「即使在病中,我也看見你家門前新搭的帳棚,恍惚中也有不祥的疑惑。後來才知道你父親去逝了。」

一九五七年,陳映真自成功高中畢業後旋即考進淡江英語專科學校(今改制為淡江大學)外文系,而吳耀忠則因療病期間得到院中一位護理人員的鼓勵,不僅脫離鬱悶病困並且重拾畫筆。聯考失利後的吳耀忠,進入補習班準備第二年的大考,而就在這一年,陳映真與吳耀忠再續前緣,情誼比往日更加緊密。在接受陳映真的訪問時,吳耀忠就提到:「你應該記得我們倆,有一陣子,各自拿著速寫本子,在火車站,在街角,熱情洋溢地練速寫……」而陳映真在〈鳶山〉一文中則是如此地寫著再度見到吳時的印象:「等我們再聚,我已是外文系學生,而他則是蓄著長髮的,俊美英發的年輕藝術家,窩在補習班裡準備學科,等著考進師大美術系。」

一九五八年,陳映真陪著吳耀忠一起報考三年制的「省立師範大學文學院藝術學系藝術專修科」,吳耀忠取得榜首而陳映真敬陪末座。此後,吳耀忠成為陳映真眼中:「一個非常狂飆、熱情、反叛、浪漫的學生,當別的同學在談戀愛、喝酒、混日子的時候,他卻像發瘋一樣每天都在畫畫。」而陳映真則留在淡江英專繼續他外文系的大學生活,漸漸成為一名影響整個世代的小說家。如果沒有那場翻天覆地的「民主台灣聯盟」案,一名畫家和一名作家的情誼,該會發展出甚麼樣不同的故事呢...(精彩未完)

 

作者簡介:林麗雲
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組學士、清華大學社會人類學研究所碩士,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EHESS)人類學博士候選人,目前為交通大學亞太/文化研究室研究員。曾任職於電子工廠、雜誌社、報社。譯有《阿拉不是一定要》、《等待野獸投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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