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十月號:我的血液像龍舌蘭的刺一樣將我扎痛──卡洛斯•富恩特斯
向跨越時空的鍊金師致敬──卡寫在富恩特斯專輯之前  尉任之/文、攝影
與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的聯繫,緣起於二O一O年元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昆德拉專輯」的策劃工作。

當時,專輯預計收錄富恩特斯論著《小說地理學》中〈米蘭.昆德拉:私密牧歌〉這一章,我為此寫信給老作家,請他授權。昆德拉和富恩特斯結識於一九六八年蘇聯入侵布拉格後的詭異氣氛之下。富恩特斯在這篇文章中回憶:昆德拉約他和馬奎斯在摩爾多瓦河畔的一間土耳其浴相見,因為按照昆德拉的意見,那是布拉格少數沒有被竊聽的地點之一。澡堂裡沒有淋浴設備,蒸了半小時後,昆德拉讓他跟同樣一身大汗的馬奎斯跳進快結冰的河水裡,兩個從拉丁美洲來的壯漢差點就這樣淹死、凍死在布拉格!
 
請求授權的信代表對作者的敬重,依照經驗,這類的信寄出後往往石沉大海,沒想到三個星期後的一個早晨,我收到署名「卡洛斯.富恩特斯」、從墨西哥市寄來的快捷郵件。也就是這個遙遠的因緣際會,促成了今天的「富恩特斯專輯」。

初讀富恩特斯的〈奧拉〉與《異鄉老人》已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這本合集是富恩特斯作品第一次在台灣專書出版﹙1991,時報﹚。將〈奧拉〉和《異鄉老人》收在同一個集子裡雖是偶然,卻非常恰當:淒美的〈奧拉〉是富恩特斯早期的中篇力作,收錄在文集《盲者之歌》(1962)中;長篇小說《異鄉老人》則出版於一九八五年,出版後大獲好評,很快就被好萊塢搬上銀幕,由七十三歲的葛萊哥萊.畢克飾演參與墨西哥革命、到墨西哥尋死的美國老人。這兩篇作品及本專輯所收錄,由富恩特斯親自授權提供的〈玻璃邊界〉,涵蓋了所有富恩特斯關心的主題:邊界、殖民、時間、愛情、墨西哥與美國的關係、現代文明的入侵與舊文明的傾毀,以及他在敘述上以綿密的內心獨白(意識流)、將不同時空共冶一爐的企圖,堪稱一窺富氏小說藝術的絕佳選擇。

本專輯同時收錄富恩特斯的論文〈拉曼查的瑪查多〉,在這篇為十九世紀巴西作家馬查多・德・阿西斯平反的文章中,老作家同時回溯了對自己影響深遠的兩大歐洲文學傳統:以塞萬提斯為源頭的「想像」傳統,以及巴爾扎克的「寫實」傳統。這篇從未在華文世界發表過的長文,也像富恩特斯剖析自己的創作自述,與〈玻璃邊界〉一併刊登,不但能前後對照,也顯現富恩特斯「超越文學」的學養和在評論書寫方面的身體力行。誠如他在接受本刊訪談時指出,如果創作者不加入評論的寫作行列,而將詮釋權完全讓給學院派的話,評論與創作間的鴻溝將越來越大。
 
今年五月十九日,我有幸與畏友、義大利文學評論家馬西莫.里贊泰同訪富恩特斯夫婦。我們前一天先在倫敦會合,設定對談的主題與脈絡,再由能說流利西班牙語的馬西莫進行訪談(富恩特斯熟諳法語和英語,但堅持以西語受訪,訪談後半才臨時改以法語作答)。富恩特斯具有百科全書般的知識,雖然提問的設定完整,但老作家即興發揮,讓熟讀現代文學的馬西莫緊追在後。儘管我不懂西班牙文,但看著他倆火花四射的神情,也不禁大呼過癮。

多年來,富恩特斯以倫敦為第二個家,每年在此居住四個月左右。他與美麗的妻子希爾薇亞(她是富恩特斯許多作品描繪的對象)蟄居在海德公園附近一間寬敞的雙層頂樓公寓,第一層起居,有露臺的第二層則包括客廳和書房,書房不大,一張面對牆壁的書桌就是老作家工作之處。

對一位全球知名的作家來說,富恩特斯的居所樸素大方,唯一的奢華是明亮的光線與視野,放眼望去,天空與樹木將外面的世界隔離開來。富恩特斯說,墨西哥的應酬多,作家們清談的時間遠勝寫作本身,因此,他在倫敦的生活是「工作上必然的自我放逐」。他早上七點起身,八點開始工作後,便一直寫到中午。午後他會做運動、看書或游泳,晚上沒事就跟太太去看戲;大隱於市的自由氣氛與豐富的表演節目是他選擇倫敦的原因之一。老作家說,不論在家、在飛機上或在旅館裡,他規定自己每天寫滿四張稿紙,長年來,這個紀律已成生活的一部份。在家寫作的時候,他希望一氣呵成、不受干擾,因此,他不接電話、不待客,一切交由太太處理。富恩特斯笑說:「我體內殘留的德國血液反映在紀律之上!」
 

富恩特斯的學養和國際觀與他出身外交官家庭的背景有關。他浪漫熱情、積極介入國際與公眾事務(他甚至出過一本批判美國總統小布希的專書!),政治立場清楚但不激進,並在小說創作、撰寫評論、演講與辦文學刊物外,為拉美文學發聲,為同儕與後進開拓能見度。他就像槓桿的中心,藉由自己的地位和語言優勢,為拉美文學和世界找到一個平衡點。從本專輯收錄的「文學信札」可清楚看到他對同輩作家多諾索、馬奎斯、科塔薩毫不保留的鼓勵與支持;他們在信中談文學、談政治、談個人的困境與創作瓶頸,興之所致,甚至大爆粗口!信件中談到的一些拉美文學作品對華文讀者來說或許遙遠而陌生,但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從中窺見二十世紀下半葉拉美作家面對的艱困政治經濟環境、他們的藝術企圖,以及他們對自己「作為世界文學一部份」的期許。更珍貴的,是作家間超越國界與血緣的情誼與義氣。


知道富恩特斯獨子卡洛斯.富恩特斯.萊慕斯(Carlos Fuentes Lemus,1973-1999)的病痛與藝術才華是來自富恩特斯二OO二年出版的散文集《我相信》。老作家在書中寫到:

  我的兒子是個青年藝術家。他的命運誰也摧毀不了,因為他的命運就是藝術的命運,是在藝術家死後
  仍長存不朽的藝術作品的命運……他畫裡扭曲的、性感的形象不是一個承諾,而是一個總結。他們不
  是開始,而是意味結束……

因為天生罹患血友病的緣故,小卡洛斯的畫作充滿不安的焦慮感,早年受梵谷與奧地利畫家席勒(Egon Schiele)的影響,悲愴而激烈,卻在個人風格逐漸成形之時驟然長逝。十年間,富恩特斯夫婦先後面對子女的過世,本專輯能同時發表小卡洛斯的畫作與攝影,不但彌足珍貴,也具有特別的紀念意義。

富恩特斯是一位多產的作家,截至目前為止,各類作品累積近四十種,質量都很可觀。由於豐富的知識背景,富恩特斯的代表作如厚達八百頁的長篇小說《我們的土地》,不免帶有「廣納宇宙」的企圖心,類似文化人類學的特性也比較明顯,讀者不只要有與之匹敵的史地常識,閱讀的過程中也需要不斷前後辯證,不像他同輩拉美作家馬奎斯和尤薩的作品那樣散發出直接的文學魅力。他作品數量的龐大,多少也讓譯者望之卻步,中譯的工作嚴重落後歐美兩地。就連他的名作《最明淨的區域》(1958)、《阿提米歐.克魯茲之死》(1962)、《新皮》(1967),甚至是九O年代可喜的短篇小說集《甜橙樹》、《玻璃邊界》都遲遲沒有正式的譯本出現。

《印刻》的「富恩特斯專輯」籌備期長達一年又兩個月,其中涵蓋富恩特斯創作、論述、對談、信札等不同面向,加上名家戈提梭羅、馬奎斯專文,以及斯卡佩塔、帕斯、帕歇可和皮托勒對其作品的評述,是全面認識這位拉美文學巨人的難得機會。我們也藉這個專輯的出刊,祝福今年十一月十一日就滿八十三歲的大師,並向他致上最崇高的敬意。

 

尉任之
台北市人。一九七七年三月出生。巴黎第一大學電影研究所博士候選人。文字作品散見台灣、法國、土耳其、中國大陸等地刊物。兩次繪畫個展於台北,並聯展於法國、義大利、巴林、烏克蘭、哥倫比亞等地基金會與美術館。著有《室內靜物•窗外風景》(印刻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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