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九月號:一九四九之後民國在台灣──你和我的生命故事
1963 想我不會忘記的……  /台北•朱天心•文

那時,我新來這世界五年,自然不會知道國家已初老了,不會知道外頭世界如金恩博士的「我有一個夢」演說,不知道豬玀灣事件,不知道麥可•喬丹出生……(你看,那時以為美國就等同於外頭世界),不知道只要你今天於維基百科或Google鍵入一九六三所能得到值得一記的大事小事。

我記得的是浮洲里的婦聯一村我們家,被省道切開的另一個較小的眷村叫婦聯二村,住著正戀愛的愛亞和念中山國小六年級的林正杰,當然當時我並不知道。


那年初一個零下低溫的清晨,爸媽把我們挖醒了去「看霜」。我們穿著舅舅阿姨傳給我們幼時的日式長襖、木屐拖板(這是唯一爸媽爭議的養小孩法,因為北方人爸爸總認為腳暖人就暖)。我們瞌睡的由他們牽到酷寒的村裡野草地,爸爸要我們摸摸草葉上覆著的一薄層的確從沒見過的白晶晶,怕吵醒什麼似的小聲告訴我們「老家的冬天每天都是這樣的。」

 
自然我們也不知熬了一夜未睡的爸爸正寫著他取材山東老家的小說《狼》、《鐵漿》。

(我們的眷村家,完全不同於如今很多人以為的國民黨文官接收日本人文官所住的青田街溫州街的美麗日式屋院,我們村子都只有僅容一床的一房和兼所有用途的四坪大一廳,例如廚房都得自搭建,大雨天,媽媽常戴著斗笠做飯。廳裡臨窗是爸爸的書桌和夜裡永遠寫稿的身影,五斗櫃及其上的收音機唱機、幾張板凳、我們姊妹仨的床,友人來訪時充做他們的座位,因此我很記得坐在床沿剛高中畢業的羞澀的林懷民叔叔。)

我知道的「老家」,有爺爺奶奶在那裡思念爸爸(要到近二十年後,我們才知道爺爺早在三困難時期的一九六○年就活活餓死了)、有吃不完的蘋果、有好大的農場(以致我和姊姊得拿畫報上的紫禁城照片向友伴解說那是我爺爺家)、有好多的親人(爸爸有八個姊姊兩個哥哥)……,別說爸爸,連我們都好想回大陸爺爺家。
 

板橋浮洲里婦聯一村。朱西甯、劉慕沙夫婦(右二、三)包括三姊妹(前排)與鄰人合影。(作者提供)

那之前,我剛從小鎮醫生的外公家住了一年回來,因母語是客家話,我說的話往往眷村小朋友包括姊姊都聽不懂咧,但也沒什麼大不了,學齡前,誰不是一口廣東話四川話上海話,我們誰也不笑誰,因為忙著玩非有彼此不然就玩不成的遊戲,例如寂靜悠長的午後,我們結伴做俠盜,長長的後巷大家都不關後門,便挨家挨戶打家劫舍去,後門大都是廚房,便這家紗罩裡捻一絲豆干、那家嗅嗅聞聞,學首領沾一小指的味精放嘴裡,「好苦!」沒人敢叫出聲。那時的大人,爸爸們在上班,媽媽們有的午睡,收音機開著,流淌著王家衛電影再現過的流行歌、平劇、小說選播。有的媽媽做些女紅貼補家用,我們便隨她家的小孩摸到腳邊,眼明手快撿些掉落地上的珠珠亮片,晚上回家脹紅著臉交給媽媽這些「金銀財寶」,並向她再三確認「這樣我們家就發財了吼?」

 


也有遠征到大漢溪邊,玩耍追跑中都先後掉進過河裡,也都彼此救上來,坐在岸邊等曬乾,一個隔好幾條巷的幼稚園同學劉丙梅告訴我她們家要搬去很遠的「ㄊㄞˊ ㄉㄨㄥ」外婆家,我牢牢記下那兩個字音,因為知道眼下不能抗拒大人的擺布,但終有一日我不會忘記去ㄊㄞˊ ㄉㄨㄥ找她。

不會忘記的還有三月十二日那天,我乖乖等了一天的大舅舅,因為大人們不斷告訴我生日那天大舅舅要送我一個生日ㄉㄢˋ ㄍㄠ,那ㄉㄢˋ ㄍㄠ因大人的再三強調(飯沒吃完蛋糕別想了!)神物似的。神祕古怪的大舅舅(多年後才能理解他的古怪,他高中畢業那年因排球校隊讀三○年代小說被抓關綠島等六年),在附近的工廠做工,與美麗的門當戶對的小學教師舅媽離婚(她舅舅是吳濁流),娶了工廠的女工人,週末晚上總來吃飯並和爸爸聊三○年代小說。他的這些小小左翼實踐直到離開人世(小病拖成重病,絕不肯進醫院一步,認為那是國家機器的象徵)。

我不知道大舅舅為什麼執念要送我一個小資產階級的生日蛋糕(大舅舅一生與我們說話的發語詞就是「你們這些小資產階級」),但我可深深記得那蛋糕上的兩朵粉色奶油玫瑰花,美過後來我去過的幾個皇家植物園的名種玫瑰。我吞了一朵(被那油蠟封喉差點噎死),另朵令家人失望不解的不肯孔融讓梨給姊姊天文,因為想第二天帶給劉丙梅。

那年夏末的強烈颱風葛樂禮,石門水庫洩洪,我們的浮洲里(大約原是大漢溪逐次大轉彎處滯淤出的沙洲)瞬即被吞沒。我們家無經驗,沒有其他村民家的避水閣樓,只得十分鐘內連一狗一貓的這家那家託孤散布在左右鄰人家閣樓(那大水初湧進屋時,我和天文還在大床上歡呼鼓舞咧)。那惡水一整夜就在樑下腳邊。

水災後的大遷村,要分離的可不只一個劉丙梅,同伴們天天相互通報我們家要到「ㄙㄢ ㄓㄤ ㄌㄧˊ」「ㄋㄢˊ ㄕˋ ㄐㄧㄠˇ」……(因軍種官階不同而發落),我又牢牢記下那些字音,終有一日我會去找他們。

搬家的軍卡車來時,尚未搬的村人就聚攏村中大路旁揮手送別,那日搬走的主角友伴都會爭取坐在司機旁的座位,車開動,威風的向仰臉的我們行舉手禮,喊一聲:「ㄋㄢˊ ㄐㄧㄥ再見!」
我又努力記下那二字,終有一日要去找他們。

當然那時我不會知道,同時候離開這傷心之島並從此流離天涯的有花蓮鳳林二二八冤死的張七郎父子仨的可憐子孫張惠滿姊弟(張七郎被國民黨軍隊從家中抓走時,以客語對家人說的最後一句話:「子孫可憐!」)。

 
 

朱天心
山東臨胊人,一九五八年生於高雄鳳山。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主編《三三集刊》,並多次榮獲時報文學獎及聯合報小說獎,現專事寫作。著有《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未了》、《時移事往》、《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小說家的政治周記》、《學飛的盟盟》、《古都》、《漫遊者》、《二十二歲之前》、《獵人們》、《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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