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八月號:太陽的血是黑的──胡淑雯
太陽的血是黑的 /台北•胡淑雯•文

白蘭琪2.0

我記得TW筆下,白蘭琪出場的樣子。

她穿得很講究,與周遭環境──她所欲投靠的、妹妹家附近的頹廢藍領──格格不入。全套的白色裙裝,上衣有蓬鬆的羽絨,珍珠項鍊,珍珠耳環,白帽,白手套,鄭重其事,像是要出席一場夏日茶會、或者花園特區的雞尾酒派對。

白蘭琪耽美而自卑,愛釣愛勾引。她捨不得放過任何一個男人。

就一個單身女子來說,她算是很有一點年紀了(在一九四七那殘酷的年代,所謂的老小姐,不過才三十歲)。一臉精雕細琢的妝容,美麗得異常脆弱,必須避開強光的照射,以免坍塌、卸落。

 

簡而言之,白蘭琪是個見光死。一個盛裝打扮的,過氣的女人,穿著(對我這樣的讀者來說)不合時宜的淑女裝。隨時準備要相親似的。

而TW是這樣說的:白藍琪舉止中流洩的某種遲疑、不安,搭配那一身的白,令人聯想到蛾。

我養過蠶寶寶,孵過蠶蛹,見過由爬蟲羽化的蛾。雖說世間的蛾不只蠶蛾一種(光在台灣就有將近四千種,分屬六十幾科,Google大神這麼說),在我主觀的認知裡,蛾並不是白色的,至少,白得有點陳舊,有點灰。不斷落下的翅鱗予人甩脫不掉的沾黏感。有點麻煩,讓人一碰就想要洗手。

確實,白蘭琪是個麻煩的姑娘。與許多鄉下來的窮親戚一樣。

上網搜尋蛾的照片,果真一身絨毛,驚人的濃密茂盛,可以拿剪刀梳整或修剪似的。我想像白蘭琪穿著假皮草,以貴婦的氣勢傲然現身,滿口逝去的繁華,口袋裡沒幾分錢。

蛾類的白並非純淨無染的雪白,帶點土與灰的色調,看起來髒髒的。就像白蘭琪的裝束,拖曳著某種老去的、滄桑的白,帶有庫存的舊味。彷彿褪色似的褪了青春,由純白褪成了髒。

白蘭琪在戲裡一登場就是個老小姐了,雖然她抵死不認,謊稱是妹妹的妹妹,自稱單身而鮮有戀愛經驗(其實結過一次婚),嗜酒以至酗酒的地步(卻一再推辭說自己實在不太能喝)。

白蘭琪(Blanche)這來自法語的名字,本意即是「白」。愈是純潔無瑕,愈是禁不起髒汙,脆弱而易染,輕易就墮落了。那一身的「蛾白」遂成為一種耗弱的白:精神耗弱。迷醉於酒、藥、香水與回憶,苦於妄想與幻聽,無時無刻不在撲粉補妝,長時間占用浴室進行水療。流言說她曾經長住「佛朗明哥」,一個專門接待賭徒、酒鬼、浪子與娼婦的廉價旅店。她說自己不住那裡但是沒有人信。一個患了病態撒謊症,連年齡與嗜好都要欺瞞的女人,實在很難取信於人。

關於蛾,至少還有一件值得說的。蛾雖然是夜行動物,卻帶有強烈的趨光性格:一種矛盾的存有,正所謂「飛蛾撲火」。

自毀是蛾的本性。白蘭琪的本性。

身為一個「四處亂睡」飽受非議的女人,本該竊行於黑暗之中,迴避強光的照射,在夜色的保護底下,安靜度過妖孽的祕密生活。偏偏白蘭琪另有渴望,渴望得到正大光明的幸福,接受常人的祝福──這是白蘭琪的孤獨:一個不名譽的怪胎,離開夜的籠罩與陰影的保護,飛身撲向火光,期盼為光明的世界接納、吸收。

也可能她只是累了。當妹妹問她真的想要米契嗎,想要那老實但無趣的追求者嗎?白蘭琪說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我想要的是休息。我想要寧靜的呼吸。」假如與米契的婚事真的成了,或許她就能安定下來,不再成為自己與別人的負擔──米契是個好人,也是個標準的「媽寶」,開口閉口都是「我媽」,但是他的母親病了,恐怕活不過半年,他恐懼自己終將孑然一身,孤獨以終,對白蘭琪格外殷勤。

逛進週末的西門町,我遇見了白蘭琪2.0。二十一世紀台客版。

那個下午,我與小海領著向醫院請假的阿莫,去西門町玩樂。我們逛到誠品武昌店近旁,老牌的六福大樓,駐足於一間假髮店的門外,望著玻璃櫃中展示的人頭,評論那些爆笑可愛的髮式:有豪邁澎湃的「嬸婆大卷式」,筆直軟塌的「許純美式」,葡萄紫色的超細卷「卡啦OK老查某式」,「喜宴親家母式」,「紅包場小調歌后式」、「恁祖媽隨在你式」……

忽而假髮店裡走出一個人,純白高跟鞋,純白公主裝,身高超過一八○。低胸,束腰,及膝短裙。濃妝浮在一臉油光的表面,表情浮在突出的喉結之上。一身壯碩的男體裹在全套的女裝裡面,像一個龐大的祕密,公然步出騎樓,走進光天化日之下。

「看到了嗎?」我壓著喉嚨低聲問道。
「看到了。」小海說,「他乳溝練得滿深的。」
健身房裡有些男子天天鍛鍊,練得雄壯異常,直到胸肌起伏,一呼一吸都是驚險,他們之中絕大多數是為了追求陽剛,另有一些是為了獲得乳房,變成雌體。

我與小海、阿莫一齊轉頭,望著「小白」的背影(我們立即為他取了名字):小禮服般合身的剪裁,逼顯了粗大的身型。苦澀的假髮沒有擺正,無生物般死氣沉沉,成片地悶住頭顱,裡頭沒有風、沒有花香、沒有愛情,倒可能纏了一隻斷氣的蒼蠅。

「那頂假髮好像出租店裡回收的特價品喔。」阿莫說。
「我猜他的治裝費應該很低吧……」我說。
「妳覺得他會成功嗎?」小海問。
「你是說,一路妖氣四射招搖過街,而不被認出是個男的?」
「唉,想得美,」我說,「一看就知道是第一次出門,連走路都不會……」顯然是個初學者,不懂得打扮,粉底白了兩號,腮紅打得太高,眉筆下手過重,眼影暈得像是剛剛被誰揍過。
「當女人是要學的……」阿莫說,「像我,就沒有當女人的天分。」

我們繼續偷看小白:他其實有點緊張,甚至害怕,於是傲慢地抬起下巴。而他那身公主裝還真是、真是、醜得好均勻哪。厚重的荷葉領,冗贅的蕾絲邊,胖大的蝴蝶結。可愛過頭以致老氣橫秋,飄忽著一股舊時代的怪味,像是從哪個倒閉的女裝店後門撿來的。
一身髒髒的白,像一隻蛾。本該竊行於夜幕之中,偏偏要走進陽光裡去。

「真是太屌了。」小海說。
就這樣斃了自己的屌,不管世人肯不肯放過他的屌,也不管路人是否只懂得通過他的屌來界定他,或者否定他。
一個看起來已經三十好幾的男人,穿上心愛的公主裝,滿足自童年壓抑至今的渴望。從小女孩開始做起,帶著處女的扭捏,將自身曝露於街頭的惡意之中。

「應該找人教他使用遮瑕膏,把臉上的坑坑疤疤補一補,」我說,「還有鬍渣……」有經驗的都知道,鬍子應該一根一根拔掉才行。
「他不像網路上那些漂亮的男生,皮膚細緻,骨架又小;他長得實在太粗壯了……」阿莫憂心忡忡地說。
「就像一份公開發表的聲明,說:沒錯,我是變態……」
「太勇了,簡直就是討打。」

正說著,小海驟然傾身向前,以起跑的姿勢丟下一句,「我去『喬』一下他的頭髮。」──這就是了,這就是白蘭琪(為自己與同類)說的:不論你是誰,我向來要倚靠陌生人的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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