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六月號:紀蔚然《私家偵探》──台灣推理小說的新視野
〈西格瑪是誰?〉追尋Σ的精神與原鄉 /王健文.文

那些穿著斗篷的奇怪的人

正當他像往常一樣,卡在晨間擁擠的車潮中發楞時,忍不住地看到附近好像有很多奇裝異服的人。一群穿著斗篷的人。德思禮先生就是沒辦法忍受奇裝異服——看看那些年輕人的荒唐打扮!他猜想這大概又是某種愚蠢的新流行。——《哈利波特Ⅰ:神祕的魔法石》

 
二○○三年四月,即將卸任統一企業集團總經理、升任集團總裁的林蒼生,寫了一封短簡,附帶一首剛寫不久的詩,寄給青春好友劉定泮。信中說:「好的詩,常常會掉。例如在Σ sigma時寫的『無人島』,老早就掉了,掉了反而覺得更美,但不知為什麼,總是無法忍受那分失落的感覺,所以決定不再讓現在寫的東西再掉。」

剛剛辭世不久的姜渝生和他的夫人王小娥,也是Σ(西格瑪)。姜渝生在一篇回憶大學剛畢業,與王小娥、劉定泮等,一起創辦文學雜誌《草原》的文章中,曾經引述林蒼生給王小娥信中的一段話:「我有一個世界上最好、最美的母親,我所有詩性都來自母親的詩細胞;媽成詩一首、一定先給我看,我寫多少,也一定叫媽知道。」

唐諾曾轉述名小說家馮內果說過的一樁耐人尋味的故事。他的一位知名小說家好友,一次趁著酒意當眾演奏鋼琴,忽然嚎啕大哭:「我這輩子一直夢想成為鋼琴家,但這把年紀了,你們說我成了什麼樣了?我只是個小說家。」

我不免好奇,站在事業顛峰的林蒼生,回顧西格瑪與草原年代的青春歲月,會怎麼看待那個被放棄的人生、一個曾經可能也熱切渴望,但未能經歷的另種生命風景?他會不會問自己:「我這輩子一直夢想著成為一個詩人,但是今天,我只是個企業家!」

當然,林蒼生不是一個尋常企業家,年輕時候的詩性始終駐留在他內心深處,等待再一次地召喚。
 

1965年夏,西格瑪社歡送畢業社友。前排左起:吳良雄、林蒼生、劉中鴻、勞國輝、施仁政、何茂子、劉定泮;後排左起:王小娥、姜渝生、劉紀華、梁肇雄、莊瑪玲、李春英、傅慧成。

一九六七年二月,籌辦《草原》期間,正在服兵役的林蒼生,寫信給還在念成大企管系的谷文瑞,信中有這麼一段話:「聽說自從有了現代文學以後,草原上的那許多鳥的叫聲也都不同起來了。日出的時候他們圍在一起,日落的時候,他們也圍在一起。我不知道他們談一些什麼,所以,有好幾次我都靜靜地在他們的樹下假寐,現在寫信給你,我心情的沉重就是來自這樹下的體會。」

那一年年底創刊的《草原》,封面上醒目地寫著:「源於傳統,傲視現代」八個字。《草原》是西格瑪的延續,幾個年輕的成大畢業生,帶著天真且純粹的心意,實踐他們對文學、藝術與人生的熱愛。

年輕的谷文瑞是才氣縱橫的早期西格瑪,在《Σ通訊》中熱切地寫著:「我們要看書、要思想、要講演、要辯論、要旅行、要畫圖、要寫詩、要寫情書、要唱中國民謠、要想懶懶的太陽,我們別忘了也要演劇。」

畢業多年後的谷文瑞,曾經是麥當勞重要部門主管,在台灣麥當勞出現經營危機時,臨危受命,擔任台灣麥當勞總經理,短短幾個月內,讓台灣麥當勞回到正軌。正當事業可能再創高峰時,他向麥當勞總公司辭職了。離開絢爛職場的谷文瑞,寫作、畫畫,還成了劇場導演。

一九七○年,極有文采的葉子,在畢業離校的時刻,告別校園,但是她卻遲疑,該不該告別西格瑪?

葉子寫道:「本來想和西格瑪說聲再見的,終於還是沒說。也許,這一輩子是不打算說了。想西格瑪的精神不在『學校』和『年輕』—— 一個西格瑪的走出校園,就仍是一個西格瑪活在社會上,感覺不會變,理想也不會變;生命的style如果已經建立而且確信,還怕以後會再丟掉麼?」

是的,葉子不會忘記,西格瑪們也不會忘記〈那天〉,葉子說:「Σ的吃飯,不快也不慢,恰到好處時,就會一個個踱到草地上躺下,有人挺屍,一隻手撫著肚皮,還會一隻手指著天空問,為什麼今天黃昏的天空這麼美麗呢?」

「其實,天也不很紅,風也不很清,只因為大家圍成了個大圈圈,又會笑,又會叫,就把草都滾綠了。」

那麼,「西格瑪是誰?」或者應該先問:「誰是西格瑪?」

龍應台是不是西格瑪?

六和機械副總退休後任常年顧問的馬毅志說,當年與她互動談論甚多,她來過,是相互吸引有交集的西格瑪之友。多年以後,一群年輕的成大大一學生,因為龍應台演講中西格瑪印象的牽引,重訪西格瑪,揣想一個世代前的風雲際會。

回到成大校園教書的吳鐵肩(老鐵),十年前說她是成大產生的女中豪傑,和西格瑪頗有淵源;十年以後,老鐵說,會來西格瑪的,都是內心有所不安,因為不安,才會想要去追求專業中所沒有的東西,「規矩的人是不會來的,像龍應台就曾經來過。」

寫《野火集》以前的龍應台,在許多人的記憶中是「規矩的」「好學生」,甚至有人覺得《野火集》以後的龍應台還是「規矩」的閨秀書寫,但是,來到西格瑪的龍應台,在在表面的規矩背後,大概心中也潛藏著一個不安的靈魂吧!

當然,西格瑪是沒有形式上的身分憑證的,是不是西格瑪?得看身上是否穿著那襲斗篷。

鄭南榕是西格瑪嗎?

鄭南榕故世多年後,畢業後的西格瑪曹欽榮在整理他的資料中:「看到許多很西格瑪的書寫,只要是西格瑪一眼就能辨識這樣的書寫。」

那是西格瑪的印記嗎?西格瑪沒有社員證,沒有組織章程,社長的產生有時近乎隨興、像是傳奇。那麼,誰是西格瑪?那襲辨識身分的斗篷是什麼?

曹欽榮看到一張卡片,是鄭南榕獄中手記,其中一行寫著:「西格瑪的自由思想」。

是的,後來畢業於台大哲學系的鄭南榕,剛考上成大工程科學系的第一年,是個西格瑪,還當過西格瑪的社長。

谷文瑞回憶,當時與鄭南榕共同閱讀漆木朵的《幻日手記》,感受其中暗藏的反叛心態:「我們同時分析那本書時,看法非常接近;然而我們已經清楚知道兩個人的心情,和將來要走的路子是多麼天差地別了。我的憤世嫉俗使我要逃離,超脫;而他,已經決定要直接進入問題的核心。」

多年後,在鄭南榕成大轉學後,谷文瑞第一次與鄭南榕重逢。鄭南榕因觸犯時禁,在偵騎四出中與當局周旋。「那時看鄭,他說話興致勃勃,拿香菸的手直發著抖。」「就像那夜我們爬在成大煙囪上時,在冷風中,一邊抖著,一邊興奮的展望未來。他的抖,是因為他已經活在他追往理想的路上。」

更多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94期六月號

 

作者簡介:王健文
父母親來自閩北山區,大半生在後山花蓮度過。生於花蓮,讀書在台北,成家在台南。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歷史研究所博士,曾任《歷史月刊》編輯,現任教於成功大學歷史系。著有《奉天承運:古代中國的「國家」概念及其正當性基礎》、《流浪的君子:孔子的最後二十年》,學術論文和非學術文字數十篇。十年前執行主編《世紀回眸:成功大學的歷史》,目前正負責編纂成大八十年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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