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六月號:紀蔚然《私家偵探》──台灣推理小說的新視野
童偉格專欄:神打

我就喜歡在霧裡。走了一半路,房子都看不見了。我只看見面前幾呎遠。我沒有遇到一個人的影子。看見的東西、聽見的聲音都像是假的,沒有一樣是本來面目。這就是我要的:一個人隻身單影在一個別的世界,一個真假不分、逃避現實的世界裡。走出港口,沿海灘走的那段路,霧和海銜接起來,我好像在海底走路,好像早就沉落大海,好像我是迷霧裡的鬼,而霧是海的鬼。做一個鬼中之鬼滿平安的:如果能不看人生的醜惡,誰樂意看呢?

——尤金•歐尼爾(Eugene O’Neill),《長夜漫漫路迢迢》

 

但丁,《神曲》:在人生旅途半道上迷航的詩人,由鬼魂與神靈接引,遊歷地獄、煉獄和天堂,終於將願望與意志,如群星般「見旋於大愛」,而後復返人世的遊記。他十年前讀過,五年前又重讀,但對他而言,這始終是一部考驗記性的書。也許因為有些書質地是這樣的:感覺像地圖,適於索引與對照,卻難以記憶。印象較深的某些片段,對他而言,描述的總是中介狀態,或透納(Victor Turner)所說的liminality,如但丁在告別維吉爾的亡靈,神清智明地飛昇起來,進入聖林、抵達忘川後,遭遇神靈貝緹麗彩的場景。

貝緹麗彩在花瓣雨、「哈利路亞」唱誦聲,與眾天使的簇擁下天降,成為但丁的第二位嚮導。多年來,他總十分不成材地,以動漫的喜感,想像這個華麗的出場及其大致後續。他記得的是,華麗的貝緹麗彩且也好嚴厲,她呵斥但丁,將因維吉爾亡靈的啟發,重建一點自信的但丁嚇得手足無措,恍如嬰孩。之後,在她的導引下,但丁一切重新學起,眼睛卻漸漸瞎了;他登上天堂的九重天外,在「最高天」見識了光輝燦爛的「天堂玫瑰」。一切實在太亮太亮了,光明到從第七重天起,就不再微笑的貝緹麗彩(因為她怕但丁的眼睛,承受不住她微笑時的光華。她是真誠地擔憂,絕無搞笑之意),竟一聲不吭就溶化在自己的光華裡不見了:比較起來,賈西亞•馬奎斯的美女瑞米迪娥,還是笨重的;她得乘飛行器離開。取而代之,長者貝爾納出現,導引但丁從光中生還。也許就由如斯溫厚的他,負責將彼時已眼花撩亂、神思到達極限,表達力的貧乏也到達頂點的但丁,送回那人生的半道上,繼續瞠目結舌。

這大概是神的丟包,他想像中,動漫喜感語境在孤峰頂的反轉:在某種如漫畫《火影忍者》的寫輪眼辰光裡,這個人被以神的規格重新結界、格式化後,仍被棄置回那片樹林裡,重新在餘生中,持續勉力摸索那些也許不會,或不再會有答案的本質性問題。正經地說,這似乎即是一種退轉的過程:一種在神寵中,個人被震顫成石的經歷。複雜地說,《神曲》對他而言,於是當然是一部必須忘卻之書:某些對本質性問題的答覆,果真如此只能作為現世的索引與參照,無法從光亮的霧中攜出,如被遺棄的自己那樣生還。在那片光亮的迷霧裡,但丁曾正面懇求嚮導,維吉爾亡靈,闡述「愛」的意義。維吉爾的答覆,大約將「愛」定義為心靈的「趨擺」,某種自由意志。獲得解答的但丁,心境也獲得澄明,沉睡了,作起意志奔馳的夢。對他而言,這當中藏存的悲傷是,這次問答與靜好的酣夢,發生在煉獄的第四層平台,犯了懶惰罪之亡靈的滌淨場。但丁也許暗示著:從話語中獲得解答、在個人幻夢中抒發自足,正是一種懶惰。因為不久,貝緹麗彩就要以非人的方式,聲明懶惰的詩人們都錯了:「愛」不是心靈向某物自由地「趨擺」;「愛」是被無法言喻的光照,無可抵禦地擄獲。這當中不容自由,不容理性的思索與疏離。

也許,果真「受苦的人比較有趣」,如赫胥黎:「我能感同身受的,是他人的痛苦,而不是他人的快樂;很奇怪,快樂的人總顯得比較無趣。」多年後重看《神曲》,那些光亮的諭示,仍被封固、和好地自我反詰於靜默中,他的感想大致並無不同;倒是〈地獄〉篇章裡,變化多端的晦暗事物,帶給他新的感觸。大致說來,但丁的整座地獄,就像一座蓋在撒旦(狄斯)頭上的漏斗型大廈,這大廈用各樓各間囚室收容罪犯,用以填補撒旦和上帝間的最遠距離。猜想未來,將有非常久的時間,他會一直記得,在這幢科幻式的大廈裡,自殺者住在第七層第二圈:

  他會跌入森林;著足之地
  不容選擇;一切由命運擺布。
  落地後,他開始發芽,一如麥粒,
  成為萌蘗,再成為野樹一株。

那些不能安眠的亡靈,在幽暗中沙沙作響,在一個永恆的房間裡落地成林。每位路過者,都可以折採枝葉,讓他們淌血、痛苦,像他們傷害自己那樣,輕易地傷害他們。

樹林:這整部地圖之書,以場景疊合所索引出的新語意。那是瞠目結舌的但丁,迷途與復返之地:他在人生半道的舊地裡,有一個新的所見:之後的人生,必須從此奔亡。

卡夫卡語境。在人生之途,北美洲印第安部族,亦不相信從話語中獲得的解答,能有多牢靠。教養剛愎自用的聰明兒子,父親並不婉言相勸,跳入無限辯證的煉獄裡。父親甚至不多說話,只暗暗召集同輩朋友,組成影子伏擊團。在樹林,河畔,荒野,在每處兒子落單的地方,這群喬裝成神魔鬼怪的歐吉桑,就突然從隱蔽處竄出,不由分說給兒子一陣痛打。一回,兩回,兒子憤怒,困惑,急切追索解套的可能。十回,二十回,兒子如卡夫卡的K一樣,放棄追問一切的因由了。他的視野內傾,為隨時可能發生的懲罰,推算出個人的罪咎:會這樣受罰,必定因為我犯了什麼錯。在樹林,河畔,荒野,每一個獨處的地方,他心中預期,那複數的父親們,那插鳥毛,戴面具,塗油彩的霸凌小丑團,就會從眼前,從身後,從一棵樹,從水面下,從大岩石,從各種不可能移動的物事中化出形影,奔跑而來,拖棍帶棒追擊他,又突然獸散,留一地鳥毛,和傷痕累累的自己。

躺倒於地,獨自聽風聲,水聲。時長日久,這真有一種滑稽感。於是再不反抗,即便自己正受毆,也彷彿有餘裕,在遠處默默觀看那樣的自己。寫輪眼辰光:有了一種距離,有了關於自我的全景敞視,甚至對那特為自己而生、緊緊追蹤自己的影子團,有了一種私密情感。如同電影《竊聽風暴》裡,劇作家在民主降臨後,來到檔案館,調閱國家對自己的監控記錄,突然間,對曾緊緊追隨自己,比愛人、比同志更執著於羅縷記憶私我細節的全知極峰,產生無法單方面譴責的複雜情愫。彷彿命如琴弦,當被強人撥彈時音色最美;彷彿這裡面真存在著具體的鍛造、錘煉,拳拳到肉,一框一格。有了一種關於時序的重新編整,聽著受毆的自己,如聽117報時台電腦,冷靜而有恆地交代:「十秒、嘟、下面音響、三點九分二十秒、嘟、下面音響、三點九分三十秒、嘟、下面音響……」

那聲音應該來自一個恆溫的房間。那些在自己肉身上,刻度時間之框格的聲音。那些聲音無限延長地架開自己一次呼吸,彷彿僅僅是那一次呼吸,就能夾藏一次無限大的時間流程。如《長阿含經•卷六》:亙古以來直至當下這一秒,是以一種循環接著循環的方式成就的,這個循環的單位,會漸漸膨脹,膨脹到最大處,再慢慢縮小回來,正如呼吸。當這循環單位等於我們理解的十年時,「女生五月便行嫁,是時世間酥油、石蜜、黑蜜諸甘味,不復聞名。」當這單位等於八萬年時,「女五百歲始行出嫁,時此大地坦然平整,無有溝壑丘墟荊棘,亦無蚊虻蛇蚖毒蟲,瓦石沙礫變成琉璃,人民熾盛,豐樂無極。」

時光自己也在奔亡,呼吸吐納,如移動的肉身。這位印第安兒子就這樣靜默地體悟了,這樣如同詩人一樣,最後一次從神打的鍛鍊中起身,明白一切都是一切的一部分,與總和的說明;這麼說來,因自己的一點能力而驕傲,也許是件非常愚蠢的事。兒子走出樹林,自己走回家。「回來啦。」父親坐在門檻上吸菸。「回來了。」兒子說,順手幫父親拂掉髮間殘存的鳥毛。

兒子成了好兒子,看上去愚魯許多。順利的話,沒被打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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