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六月號:紀蔚然《私家偵探》──台灣推理小說的新視野
胡淑雯小說〈太陽的血是黑的〉

一、小光

我記得那個夏日傍晚,秋意沿著水管滲進來,水涼得剛剛好,我正想洗澡。
水盆剛滿,有個男的冒出來,出手要將我剝光。
夏暮的太陽蹲得很低,我也蹲得很低,將身體嵌入斜斜的暗影中,把僅餘的上衣拉攏,像拉上一塊潦草的窗簾。
霞光似水,淋淋瀉了一地,水盆還沒溢出,澡間卻彷彿濕得透亮。
十九歲的我伏在自己腳邊,仰視這突兀的陌異之人:籃球員一般高大的少年,方正的下顎,理平頭,起皺的襯衫沒上扣子,像是剛從操場離開。

少年笑得開朗,露出問心無愧的齒白,四肢灌滿力量,嘩一下撲過來。我伸手抵住他的上臂,感覺像是觸到卡車輪胎。一隻脫困的、發情的獸,全身的肌肉繃懸於暴動邊緣。奇怪的是,他的強大並不讓我感到特別恐懼,因為他笨拙得像個稚齡的孩子,智商只有七、八歲吧,至多只在夢裡有過性經驗,幾句話就能撂倒他。由他鬆闊的笑聲可以推斷,他並不打算傷害人。
我啟動獵物的本能、陰性的機智,慌亂卻不失狡猾地,朝另一個方向疾走、滑行,半踢半哄掙脫了他,奔進自己的房間,扣上兩道鎖。重重呼一口氣,感覺像是卸下了一團黏稠而癡重的寄生物,倒不像逃命。

隔著房門收聽門外的動靜,聽見他嘻笑著擊出歡鬧的掌聲,像個雀躍的童子,準備投入一場捉放的遊戲。我聽見他興致勃勃地讓高漲的呼吸緩緩落下,讓時間安靜地流過,彷彿在等待自己學會忍耐,學會狩獵,長出耐性,變成大人,好繼續下一個行動。

黃昏急速冷卻,掉了顏色,留下一束稀薄的光線,穿過栓緊的門縫。
那僅剩的微光被我踩在腳下,彷彿動彈不得,就連時間也穿行不過。
一切都暫停了。吞嚥暫停,屋頂的漏水暫停,就連透明的影子也抵住了時間,擱止了加深的速度
我聽見門外的呼吸愈來愈急,愈來愈近,像火舌穿過氣管,像蛇行的好奇心。正當我直覺要出事了,事情就發生了。
瞬間,男孩巨大的手指穿破木門,直取我的胯下。

室外,媽媽的麵攤正迎接晚間的第一波高峰,在騎樓底下發出蒸氣。附近的建築工人剛剛收班,點了幾瓶啤酒與小菜,杯盤與筷子輕輕碰撞,每一個聲響都許諾了一份微薄的利潤。再過半小時,待天色完全暗去,那個恐懼日曬從來見不得光的女人,就要騎著單車路過,向壯碩的工人們請問,「各位帥哥,你們有誰撿到我的貓嗎?金色的虎斑貓?」女人左眼罩著紗布,因為她剛去割了雙眼皮,一次只割一邊,另一隻眼要留著煮飯、騎車、上下班,待左眼的傷口癒合了,再去割右眼。獨居的她非常珍惜有班可上的日子,不敢請假,她在山腳的玩具工廠上夜班。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只是一個小孩子,月經都還沒來呢,就連處女也算不上……」
「聽不懂,什麼叫做『連處女也算不上』?」小海問。
我說,「小女孩的定義是:初潮還沒報到的女童。處女的定義是:有了月經的童女。」
女童與童女是不一樣的。
「這很重要嗎?」小海問。強調這兩者的差別有什麼意義?
「假如你遇過那種事,就會明白我的意思。」當我這麼說的時候,想起的不是自己,而是阿莫。
「不對呀,」小海說,「妳說妳當時十九歲,不是嗎?總不會十九歲了還沒來吧?」
「那是夢,是我在夢裡的年紀……」我說,剛才陳述的是由記憶改裝過的夢境,或者,由夢魘竄改過的回憶,「實情是,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已經過了十一歲,還沒滿十三歲……」
「妳在搞刑事鑑定喔……」
「說起來是有那麼一點像喔,像驗屍一樣。」我說。
身體提供了尺度,為我重組了時序。身體不會忘記當時,鳥喙般尖起的乳房,不諳血事的皮膚。身體不會忘記。
「那時候,妳算是女童還是童女呢?」小海問。
某種中間質吧,我說。即將由女童化為童女,像一隻四足的蝌蚪,正在脫去尾巴,告別童年,等待命定的第一次跳躍。一種既是也不是的,過渡狀態。

多年後,夢見那個「洗澡遇襲事件」,那個被秋意滲透了的、暮光淋淋的夏日,我這才重新憶起那件童年往事,並且在記起的一刻發現自己早就忘了,早就忘記這件事了。然而這件事卻對我念念不忘,一再潛入我的睡眠,以夢的格式帶領我重新經歷一次。
假如我不曾做過上述的夢,我將無從記起這件童年舊事。一旦在夢的提攜底下重回現場,又要忘恩負義譴責夢的不是,說夢裡虛構的比重構的多。問題是,倘若未曾經歷夢的改寫與變造,我將無從透過「與夢爭辯的過程」重新確立,哪些細節才是真的。

實際的情況是──讓我重新描述我所追回的「事實」──我光裸著全身,濕淋淋正抹著肥皂,那個男孩闖了進來,對著我笑。

男孩名叫小光,十一歲,與我同齡。腦子開過刀,恆常剃著平頭,袒露的胸口豎起一道又長又亂的刀疤。小光更小的時候開過胸腔,雙手不太靈活,襯衫只扣一顆,腦筋轉得慢,跑起來也慢,在那民智半開的年代,「多重障礙」這詞彙還很陌生,大家隨口叫他白癡,沒人喜歡跟他玩。

小光住在我家對面,家裡是開洗頭店的。他穿過我媽的麵攤,直入我家沒有門的前廳,沒有光的走廊,來到沒有門的廚房,進入沒有門的浴室,撞見沒穿衣服的我。他鬆垮垮地亂笑幾聲,伸出粗大的食指說,「李文熙,我抓到妳了……」沒人跟他玩,他就一路跟,總是突然冒出來,像個小變態。
小光食量很大,吃下的養分全都灌進肩膀與四肢,聳然高壯,像個巨人,白癡般癡情於白色的地磚,鎮日在浮塵四起的工地裡晃。
「我抓到妳了……」小光呵呵笑說,「我看到妳的咪咪了……」小光的下顎彷彿木造的替代品,拙重而生硬,咬不住字形。他不像其他聰明的小孩,早早便習得各式陳腐的、性的成見。但是我在他眼中望見一種溫和的、充血的亢奮。

澡盆快滿了,我將水龍頭旋緊。剛剛脫下的衣服全都躺在小光腳邊的洗衣籃裡。
「妳的BB呢?」小光說,「李哲偉說男生是雞雞,女生是雞巴,許慧真說女生不是雞巴,是BB……」
我叫他走開,他動也不動,眼睜睜釘在原地,像一顆受苦的李子,半熟著被咬了開,泌出酸楚的汁液。
「走開啦!」(其實我還罵了白癡)小光依舊不動,濕潤的眼睛像一把勺子,將我舀起來喝。儘管他只是一個孩子,不曾在夢以外的時空裡遺精,就連處男也還算不上。
澡盆裡的水管被浮力推開,彈落地面。我立起蹲伏的身體,轉身面向他,朝他立定的方向走去,打算關起浴門。
浴門卡住了,拉不動。
小光也卡住了,趕不走。
小光像浴室與廚房之間那扇壞掉的門,被生鏽的時光死死咬住了,緩緩滲出積存的淤水。我聽見他咿咿呻吟了兩下,抓住膨大的褲襠,口吐白沫,倒地痙攣。

「我的媽呀他射了嗎?」小海問。
「我哪知道呀,我才十一歲……」我說,「他癲癇發作了啦。」
那電擊的時刻,電流於體內爆出火光的時刻,小光自童騃的狀態離開,體驗了新的事物,成為一個處男。
「處男是這樣生成的嗎?」小海問。
「這是我的歪理啦。」男童的性快感朦朧若夢,處男的快感是有對象物的。
我說,「這是小光第一次醒著射精吧,因為這一點,他成了一個處男。」
「你們這樣算早熟嗎?」小海問。
「窮人家的小孩無門無戶的,可能真的比較早熟吧。」
(彰化有個婦產科醫師,於超音波裡目睹了一個小男胎,在媽媽的子宮裡手淫。這尚未脫胎的小東西僅僅二十七週,不到七個月大,小雞雞已經會勃起了。這個醫生還說,法國性學專家研究人類的胚胎活動,在六十個有效樣本之中,發現了四十二件手淫,比率高達七成,男女都有,最小的一個才二十四週。)

夢裡,被事件侵入的是我,現實中,被侵入的是小光,那個入侵的男孩。
原本該要受害的女童、危脆的裸體、冤賠的BB、蜷縮的客體,竟果斷地攤開四肢,啟動赤裸無遮的身體,面向闖入者並且解決了他。那果斷出於無知,無知於身為受器的羞恥,以及,身為「標的物」的虛榮──成為對象、目標、禮品、物件(「物件」請以閩南語發音)……。

對我來說,夢對現實最大的改寫,不在小光的形象,不在事件的結果。夢裡最大的虛構來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夢裡,我不但擁有自己的房間,那房間還有兩道可以上鎖的門,將我渴望斷絕的一切阻在門外。
關門。上鎖。這是夢裡才有的自由。獨處的自由。將自己收疊包覆於自己的時間感中。
收疊是為了再次展開,因為我由衷渴望將自己打開的自由。
只不過夢啊,「夢是讓人從中醒來的東西」。實際上,我的家是一間店面,大門終日敞開,伸向騎樓,來往著不容拒絕的客人,穿梭著各類爬行與疾走的小蟻小蟲、大貓大狗。

「喂,等一下……」小海掛心著另一件虛實,「夢中的麵店是現實裡真有的麵店,但是……,那個去割雙眼皮的女人,是夢裡虛構的假人嗎?還是真有其人?」
「是真有其人喔。」我說。再怎麼迷離癲狂的亂夢,總還有真實偷渡其中。
「她是我爸的同鄉,跟我爸同姓,勉強也算親戚吧,一表三千里的那種,很遠的遠親,我都叫她阿姨,秋香阿姨。」
秋香在玩具工廠當作業員,接的是美國訂單,專攻米老鼠與唐老鴨,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大眼睛與大嘴巴,十月的時候最忙,趕十二月的耶誕旺季。秋香阿姨說,割眼皮是為了開運,隆鼻則是為了追求真愛,每存到一筆費用,就覺得世界變得溫柔許多,每做完一處整型,就感覺街上的人變得友善一點。除了隆鼻割眼皮,她還去紋了眉毛與眼線,這樣公然整型,求神問卜似的一再變臉,在二十年前不知該算前衛還是有病,大家早就習慣了她,見怪不怪。

秋香被抓去關的時候,爸爸帶我去探望過她。當時我才四歲,瘦得像一根火柴、一個小寫的i。雀斑灑了滿臉,像蕨葉背面的種子,預藏了一整代對未來的信心。世界還很乾淨,雨後還有彩虹,我還沒受過教育,爸爸也還沒壞掉。我記得爸爸牽著我(爸爸壞掉以前也曾經,懂得擁抱與親吻),在一處窗口填寫資料。
除了我倆,那地方別無其他訪客。當鐵門砰然彈開,我的心隨之震動,覺得那鐵門彷彿認得我們似的。我們踏著腳底的回聲,行過幽深的長廊,兩側閉著一格一格厚重的房門,滴落水聲。水泥的地面、沒有顏色的牆,遠處投來的光線不成光線,無從照亮任何東西,只塗深了黑暗。
我爸說,「這是秋香阿姨。」我就乖乖叫阿姨。
我們隔著送飯的小方格,看見彼此的臉。我搆不上,由爸爸舉著。秋香遞出一顆蘋果,送我當見面禮,是她從午餐省下來的。
那是我第一次進入精神病院,街頭巷尾口中的瘋人院。

會面結束以後,我們路經瘋人院外的一處空地,躡手躡腳掀開布簾,窺看午睡中的馬戲團。他們在此駐紮了幾天,始終沒有開演。爸爸說他們沒有大象、沒有海豹,沒有老虎,只有猴子、小狗與畸形人,且據說陰陽人與連體嬰是作假的,只有侏儒與水腦症寶寶是真的,但水腦症寶寶夜市裡也躺了一個,頭腫得比馬戲團的這個還要大,「兩天賣不到十張票,江湖不是容易的……」爸爸這麼說。

我還記得爸爸買了一本神奇的簿子給我。簿子裡每一頁都畫了一匹紅色的木馬,當我扣住一角,任簿子一頁頁像洗牌那樣啪啪翻落,那匹紅色的木馬就會全速奔跑,繼而生出翅膀,彷彿要飛天而去。那是爸爸的犒賞,他說我很乖,又說阿姨很寂寞。
「妳知道寂寞是什麼嗎?」我點點頭說我知道,「寂寞就是沒有人會想念你的意思。」
「這是誰教妳的?」爸爸問。我說我每天看卡通,卡通裡有教。
我問阿姨為什麼寂寞呢?爸爸回答我,「因為傷心太久,就生病了,生病太久,人就壞掉了。」

我們走了一段路,在修車行的門口停下來,等公車,隔壁是一間很老的棉被行,再來是一間更老的理髮廳,人稱剃頭店,玻璃門上以紅漆寫著「刮鬍」、「電棒燙」,緊接著是一間老到要掉牙的「陳齒科」,門口趴著一條老狗,伴著一個滿口假牙的老牙醫,老牙醫七十歲了,他的女朋友才五十多歲,懂針灸,在荒廢的診所裡為人進行無照的神祕醫療。
「接著,最扯的事情發生了……」我告訴小海,「等車的時候我啃著蘋果,秋香阿姨送我的那顆蘋果,啃著啃著啃進果核裡去,核心裂開,飛出一隻果蠅。」
「核心裂開,飛出一隻果蠅?」小海噗哧一笑,「妳的意思是說,妳見證了一隻蟲的蛻變?」
「只是剛剛好而已,我剛好趕上那個時刻……」一隻蛆,由爬蟲變形為飛行物的瞬間。
「牠一直困在果核裡面,直到妳裂解了核心,釋放了牠?」
「我可沒這樣說喔,沒有那麼神啦,」我說,「我只記得自己大叫一聲,把蘋果扔了。」那是一顆爛蘋果,跟那間療養院一樣。
「我很想相信妳,但是,聽起來實在太扯了……」小海說:經驗,客觀的經驗本身或許充滿細節,無止無盡描述不完的細節,但是人的記憶不可能這樣,不可能窮盡所有的細節,否則記憶是無法運作的……
「二十年前的記憶是不可靠的。」小海說。
「但是,正因為那隻果蠅,我才記得那顆蘋果,才記得去看過秋香阿姨……」才記得我的父親曾經如此慷慨,而且溫柔。
那隻果蠅就像經書裡飛出的神獸,昭示著:我們都被禁錮於治療的程序而非疾病之中,其實我們根本沒病,或者,我們的病不在這裡而在別的地方。
「那隻蒼蠅未免太有意義了吧?」小海說,「意義非凡得像隱喻與象徵,反而讓人懷疑牠並不存在。」
「是嗎?是你沒吃過長蟲的水果吧,」我有點惱羞成怒,「人與蒼蠅老鼠的關係,比你想像得還要密切,我們與蒼蠅老鼠經常共享食物呢。」我沒說出口的是:你以為別人都像你家,雙層的氣密窗,空調二十四小時,連一隻蚊子都飛不進來。

蒼蠅無所不在。
如回憶的裂生,如意義的繁殖,蒼蠅無所不在...更多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94期六月號)

 
 

作者簡介:胡淑雯
一九七○年生於台北。台大外文系畢業。曾在新聞界、婦運界工作。曾獲梁實秋文學獎散文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短篇小說獎,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等。著有小說集《哀豔是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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