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六月號:紀蔚然《私家偵探》──台灣推理小說的新視野
台灣特有種偵探──紀蔚然 /李維菁.文

紀蔚然是台灣最具代表性的劇作家之一,他的《黑夜白賊》、《夜夜夜麻》等代表性劇作彷彿寫出了整個世代的焦慮與整個社會的瘋狂。他的散文犀利嘲諷讓讀者拍案叫絕。三年前,紀蔚然決定暫停,當時的他瀕臨因長年嘲諷憤怒乃至於陷入終極虛無的點上,他停下來,想重新看看這世界,看看路邊的風景,也想好好看看自己。

三年後,五十六歲的紀蔚然交出人生第一部小說,偵探推理小說《私家偵探》。

「就跟這部小說裡頭的主角人物吳誠一樣,我對外推理著這個世界,對內推理著自己內在的厭世。」

他什麼運動都不喜歡,唯獨喜歡走路,暑假開始他每天固定從台北長興街住家出發,每天在六張犁散步,沿著基隆路,走過辛亥路,有時轉到臥龍街去爬福州山,有時則走過富陽街以及小街道,穿越這區域一些小的賺死人財的小小葬儀公司,他會在和平東路口的咖比茶咖啡店坐下歇腳,喝飲料,看看報紙,與店裡的小妹、附近的店家聊聊天打打屁,然後繼續走到台北101大樓作為終點,折返行經和平東路走回家。

在散步的同時,他問自己為什麼不寫這地方的故事呢,就寫在六張犁發生的推理小說。這股衝動突然迸出來。他便開始構思了。

 

 攝影/陳建仲

紀蔚然推理小說主角吳誠是個大學戲劇系教授也是知名劇作家,對學院的迂腐僵化感到厭倦,對劇場的自以為是與浮誇膚淺感到絕望,對情感變質的婚姻感到無奈。有天吳誠突然向學校遞了辭呈,在酒後狂亂的咒罵之後脫離劇場界,戴上他的漁夫帽,拋棄一切,一人走著走著走到臥龍街小屋,掛起招牌,當起私家偵探。

怎麼看,吳誠的身分以及性格中那分嘻笑怒罵核心卻嚴肅憤怒的特質,活脫脫就是紀蔚然的分身。

在小說中吳誠酒後大罵劇場界的合作夥伴,這彷彿是紀蔚然在台灣戲劇界工作了二十年的吶喊與省思。

「二十一世紀之後有了明顯的變化,劇場因消費主義進入戰國時代,大劇場往商業化走再也走不回來了,與此同時,小劇場也同步出現的媚俗,手法與大劇場如出一轍。」他說,「如果劇場作為一種文化批評的藝術形式,我想這種精神百分之九十九已經死了。」

「大家喜歡說台灣多元化,這是狗屁,台灣眾多領域見到的都只有單一化。所謂多元是一只欲蓋彌彰的口號,人的想像力愈來愈薄弱,藝術家的想像力愈來愈稀薄,養分不夠,人,愈來愈笨了。」

「我不能容許我自己變笨。」

「台灣的劇場有兩派主流,一是我稱之為『新感動主義』,浮濫的懷舊,輕言感動,另一種則是大搞刻薄嘲諷。」

「搞藝術的或觀眾都以為刻薄嘲諷就是批判,就是一種對現實的抵制,其實,還是敗了。」因為,一旦創作者開始長期嘲諷現實,基本上就是一路地緊貼現實作反應,被它控制。

「而嘲諷是一種否定,一直不斷地嘲諷,就是一直不斷地否定否定,這樣下去,最終就否定了自我。」

「我能夠想到的解決與出路,還是必須創造出good art,不是那種膚淺的針對表面現狀直接回應的,而是跟現實有關又能加以超越,不要與現實作短線的拉拒。」他說:「戲劇、文學,是尋找意義的形式,背後藏的畢竟還是生存的意義與生命的狀態。」

他說,在劇場界,在台灣社會中,長年以來看到的都成為了便宜的抱怨、便宜的思考、便宜的結論、便宜的評論文章,而大家四處販售著廉價的情感,所謂便宜的,「就大腦的注意力慣性的持續,與真正的思考無關。」

「我不在意我看的是藝術片或商業片,我不在意我看的是藝術劇場還是商業劇場,但我最怕的是半吊子的『假藝術』。」

「我以為我夠疏離,所以可以批判,實在不然,靠太近了,太近了,這樣打太便宜了,打出去也是消耗。」

紀蔚然的散文寫作自成一家,那分犀利嘲諷讓讀者拍案叫絕。有連續四年的時間他在報紙副刊、文學雜誌以及綜合性週刊上寫散文專欄,但他寫了四年決定收手,原因是:「寫雜文使人變笨。」

他說,寫雜文專欄這事情(他堅持不肯說自己寫的是散文,只願說雜文),每週交稿這事情讓他覺得自己的心理狀態處在生產線一般,每週寫,寫完就交稿。「而且我專欄寫到最後已經開始變刻薄了,我的自嘲與刻薄到了無法收拾的程度,這真是自虐也虐人。」

「諷刺也使人變笨,自嘲也只是保護傘,自嘲不能讓你真正面對自己,帶著安全頭盔並不是要面對自己的聰明方式哪!當人處在極端憤世嫉俗的狀態中,我知道我必須停下來好好想想,為什麼充滿了這麼多憎恨。」他說。於是他試著抓回一點理性,整理自己,先暫且不管外面發生了什麼,他寫這部小說,避免陷入殘忍、自虐與耽溺。

正如書中的吳誠,紀蔚然開始了他的旅程,以推理小說方式進行自我追尋的旅程。

「我想做個比較好的人,更公平一點,更善良一點。」

錢德勒寫推理的同時,寫盡了二十世紀上葉洛杉磯這個城市的興起與罪惡,金錢遊戲的刷洗與執法的腐敗。卜洛克的偵探在追查犯罪的同時,展現了紐約的街道與區域漸層,市井小民對於善惡的迷惘與對虛妄的執迷。而在紀蔚然的《私家偵探》中,吳誠寫台灣社會的媒體、大眾集體的膚淺,似是而非曲解宗教的便宜行事。吳誠住在臥龍街,搭公車與小黃辦案,到和平東路的勝立買手電筒,在咖比茶咖啡店研究案情,在信義分局被拘留質問,在臥龍街的巷弄與殺人犯展開追逐,走在六張犁的街道及公園與人交談。讀者不由得以為吳誠及罪犯的食衣住行,還有犯罪與追查,就在大家平常起居熟悉的小店街道中,與大家的日常同步發生。

「六張犁雖在大安區,但有著一種半鄉半城、亦鄉亦城的風貌,這裡沒有星巴克,只有錄影店、鹹酥雞、傳統市場,以及許多老房子,這裡沒有文青,沒有規劃整齊的街道與豪宅,卻又不是那種萬華區或是迪化區的老台北。六張犁這裡散漫、親切,許多外來者,我在大學時期住過這個區域,現在看來,當年的老房子都在,人的行為模式也類似,沒有太大的改變。」

把街道、店名、公園、商店全部寫進去,增加了這部推理小說的真實感。他說,畢竟連續殺人命案不存在每個人的真實生活,加入了這些區域與活動地點,讓這部小說在閱讀上彷彿航船有了錨。

說穿了,紀蔚然的劇本與小說,創作的核心都一樣:台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動筆寫小說後,紀蔚然初始在劇場語彙與小說語彙這兩種不同表現形式之間,花了好些時間進行調整。

他解釋,劇本分為兩種,一種劇本寫的是「事物的發展」,莎士比亞是代表性高手,台灣的劇場也多著墨在此;另一種寫的是「事物的狀態」,代表性的是貝克特的《等待果陀》,而他的劇作也在這個類型中。

「我覺得發展都是表象,狀態才值得探討。」他說,像是一對夫妻從結婚到離婚,這是發展,這是表象,表象一直變。可是關於這對夫婦各自的情感信念、價值觀以及他們關係的結構,這是狀態。

習慣處理「事物的狀態」的紀蔚然,在劇本寫作上最擅長的、大量使用的就是對白,處理對白他辛辣老練,轉折細膩生動。他說,劇場語彙思考的基本上是鏡框式舞台上要總共呈現多少個時空。人物出場,開始對話,由此行經一幕又一幕。劇場重對白,小說則需要一個敘述者。敘述者人稱背景、性格的設定之後,小說敘述的基調才會形成,敘述者的基調總是掌握小說的基調,這點確定之後,布局、情節與懸疑等才後續加入。

「敘述語言決定小說一切,對白語言決定劇場的一切。」

「寫雜文這件事情雖使然變笨,但是卻在寫小說這件事情上幫助了我。」

過去以對白形式的表現語言是他所擅長的,開始寫小說,他就一定必須使用敘述性的語言,「那四年雜文的寫作,彷彿是為了我寫小說在做準備,因為雜文就是敘述性語言,是對我的一個訓練...更多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94期六月號)

 
 
 

作者簡介:李維菁
台大農經系畢業、台大新聞研究所碩士。長期投入當代藝術觀察與評論寫作,著有《程式不當藝世代18》、《台灣當代美術大系──商品與消費》、《名家文物鑑藏》、《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以及小說集《我是許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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