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五月號:我不可告人的鄉愁──林俊穎
王盛弘:味蕾炎涼 /王盛弘.文

1.

那年秋天隻身去到愛丁堡,一抵位於郊區寄宿家庭,女主人喬簡單寒暄後問我,吃過蘇格蘭食物嗎?我說有啊剛剛在飛機上吃過了。喬冷哼一聲:那也叫食物啊。後來才得知,喬是專欄作家,供稿給雜誌,專長為縫紉與烹飪。

寄宿家庭一天收費十四英鎊,供給閣樓一間單人房、早晚兩餐。早餐是烤吐司塗自製果醬、柳橙汁、盒裝水果優格,喬邊吃邊瀏覽過一份《蘇格蘭時報》,便在紙上開晚餐菜單,大概是為了方便白日的採買。

早早地喬便準備起了晚餐,那些繁複細節我是不懂的,但見烤箱似有動靜,而火爐上鍋子咕嚕咕嚕響著,主食是馬鈴薯泥。餐桌上喬和男主人伊恩問我課堂上學了些什麼,白日又到哪兒晃蕩去了?無論我如何回答,他們倆總是投以讚許的笑容,有時還教我幾個俚俗當地話。而我像個青春期身體還在拔高的少年一般食慾旺盛,因為餓因為美味,卻不能不說,也有一點討好喬的意思。

餐後,喬問我,要冰淇淋嗎?秋天的愛丁堡已經有點涼意,但我仍客氣地,以十分期待的語氣說好啊好啊。幾回之後,喬也不再問我意思了,收拾好餐桌便端出一盆冰淇淋,說著Sheng Hong最愛吃冰淇淋了,邊幫我舀上一碟子。

吃著吃著,這飯後一碟冰淇淋成了期待,一回喬在子薑罐頭裡舀濃濃一匙汁液澆冰淇淋上,口感絲滑宛如蜂蜜,甜而微辣,剎那間味蕾歡欣鼓舞,感官刺激太過於強烈而至今記憶鮮明。回台灣後我每於專販舶來品的超市找尋子薑罐頭,總是失望。

餐桌上沒有湯,以為還在火爐上,試著問喬。果然喬把我領到廚房,但她指著的是水龍頭,將一只玻璃杯遞給我,我睜大眼睛驚訝瞧著喬,她點點頭。

水可以生飲,事實是,還十分解膩,允為晚餐良伴;但是仍想喝湯,熱湯。學校裡老師問你們想家嗎,想念家鄉的什麼?湯,熱湯。我說。這裡沒有湯嗎老師問,我搖搖頭。同學遂指引我,離學校不遠威廉街上一家義大利小餐館有賣熱湯,裝在保麗龍湯杯裡外帶,馬鈴薯濃湯,起士番茄湯,青豆湯,用料豐富扎實,滋味馥郁,而且騰騰冒著熱氣;賣湯的年輕廚師穿皙白制服,鮮奶膚色,眨著兩扇漆黑眼睫毛微笑著問,今天想吃點什麼?

幾名同班同學,來自波蘭的日本的克羅埃西亞的捷克斯洛伐克的,中午下了課就來這裡報到,然後轉移陣地到鄰近教堂草地上,日光篩過紅葉潑灑在身上,身上癢癢的好像碳酸飲料啵啵啵地冒著泡。而教堂裡燭光閃爍,地上躺著立著一束又一束鮮花,有人默禱;稍早,飛往美國四架飛機遭挾持,一架撞上五角大廈,兩架攔腰自雙子星大樓衝去。


2.

告別愛丁堡前一晚,幾名同學在舊城區There Sisters飲酒、看足球比賽轉播,我也跟著歡呼也跟著狂吼;好捨不得互道珍重再見請保重時,才意識到最末一班回郊區的公車已經開出,懊惱、無奈,但很快地也就接受,敲了幾家小旅店的門都說沒房間了,遂作出在馬路邊沿躺椅上窩一晚的打算;好一會兒後發現,一輛夜間公車遠遠駛來,我一邊招手一邊掏錢,卻發現只有大鈔,這時簡直要對自己生起氣來了。

等下一班車吧,但要先換零錢。就近走進一家小餐館點一份kebab找錢請給零的公車我要搭,支支吾吾我越急越發說不清楚了,倒是把抱歉我英語很糟講得極順口。這時候,櫃檯後那名黑髮、褐色皮膚,顯然是移民的中年婦人對我說:沒有關係,我也是。她微微笑著,緩緩說著,安撫了我的情緒。

輾轉約克,來到倫敦。

早就耳聞英國食物令人不敢恭維,哲人羅素把飲食提升到文化存亡的層次:「若吾人不能精進烹調技術,持續吃如此難吃的食物,那英國文化永無改進之日。」王爾德伶牙俐齒:「英國人殺動物殺兩次:第一次取其性命,第二次奪其味道。」這些都不如嵐山光三郎的話來得具體而微,他細數日本文人飲食小節,談到夏目漱石時,起筆便寫下:「據說漱石之所以罹患精神衰弱,是因為倫敦留學時的食物太過於難吃。」

儘管英國食物的難以下嚥,大家都插得上嘴,但我個人的體驗是:也沒那麼糟。就不說在愛丁堡有喬這位飲食專欄作家伺候了;倫敦畢竟是座混血城市,至少說著三百種不同語言,各色人種帶來各自家鄉的食物,把這座大都會翻炒成食物大熔爐,難怪美國《美食家》雜誌曾製專題,聲稱倫敦是美食之都;雖然,雖然以我一名華人,華埠旺記的食物入口時,難免心生一種這是假中國菜的疑慮,就像我頻繁造訪的愛丁堡植物園裡,矗立於中國園區那座涼亭,多角形屋頂、髹漆成大紅色便要冒充成中國涼亭?

一日,我搭火車離開倫敦,三刻鐘後抵達濱海城市布萊頓,參觀了外表模仿阿拉伯皇宮,而內裡洋溢驕奢淫逸中國風的Royal Pavilion,發現宮裡廚房大張旗鼓,鍋碗瓢盆羅列簡直是一支軍隊任人差遣。單看這排場,讓人無法相信食物能有多難吃。

走到海邊,隨意一家小餐館落坐,來一份炸魚薯條吧。一會兒後上桌了,這,我看著目下光景發愣,目下這條魚被折騰得黑色褐色混雜,首尾模稜難辨。但當我揭開麵皮,看見鮮潔魚肉時,食慾驀地被喚起;入口時,感覺到味蕾自沉睡中甦醒,彷彿苞蕾在長久醞釀後,啵地一聲掙脫萼片拘束,張開第一片花瓣。落地窗外海水在日光下閃閃爍爍,煥發銀藍色光芒。

天寬地闊,礫灘上只我一人漫步;不久後看見遠遠地有人與我成直角射線,自馬路往海邊走去。我們倆碰上了,可以幫我個忙嗎他問,我點點頭。他自背包裡拿出立可拍相機遞給我,然後,然後他竟在我面前脫起衣服來。我故作鎮定看著他褪至一絲不掛。請幫我拍張照片他說。喀擦一聲,立可拍吐舌頭般吐出一張相紙,天光下逐漸顯影。又一張。他問要不要我也幫你拍一張,我搖搖頭說不了謝謝你,他沒有說服我,笑著遞過來一張他的裸照:給你當紀念。


3.

味蕾有頑強的記性,儘管旅行不能脫離飲食但從來不是我旅行的主題,味蕾仍不動聲色廁身其間,以至於旅程結束,返回日常生活後,飲食,以及圍繞著飲食的故事,一道道端上記憶的餐桌。

淋上子薑罐頭汁液的秋天的冰淇淋,鮮奶膚色小廚師端出的熱騰騰濃湯,敗絮其表金玉其內的布萊頓炸魚薯條,乃至於巴塞隆納聖家堂前海鮮燉飯……一如刺青般味蕾記住了這些,但不只有這些,同時它記下那些不對胃口的;對味,或不對味,都是旅程一部分──

在愛丁堡。每個週末伊恩和喬的小兒子馬修會回家,為了不打擾他們一家人團聚,我總找藉口不回去用晚餐。一個人在外,晚餐時段最是難熬,童少時母親在廚房裡的鍋鏟碰擊聲響、炒菜炸魚燉肉的香味、家家戶戶屋頂冒出的裊裊炊煙驀地襲上心頭;那一個個週末我走進大賣場選購一盒3.9鎊、4.9鎊即時生菜、筆管麵,坐街旁椅子上,秋風冷涼,味同嚼蠟;一名流浪漢模樣,穿蘇格蘭裙老人家蹲我對面吹笛子,我著意多看兩眼,蘇格蘭裙裡穿不穿底褲的問題,我是心裡有底了。

在倫敦。波多貝羅市集裡流動攤販趕著收攤似的高喊一臉盆蘋果一英鎊。我看那一盆盆青蘋果色澤瑩透光鮮好不可口,遂要了一盆,回旅店後拿起一顆咬了一口。哇,在毫無味道之中微微透著酸與澀。來自水果王國的我想不透何以致此,何能致此?

倫敦天氣陰冷,開始一天活動前到速食店飲一杯熱巧克力,很能振奮人心。一回我發現熱巧克力淡得像洗杯子水,疑心種族歧視,堅持讓服務生給我換一杯。另一回,將餐點端到地下室後發現只給一半,又到櫃檯去更換;回地下室卻發現桌上那份餐點已經消失,唯二的隔壁桌華人青年望了望我,低下頭去嘁嘁噈噈。我心想,這也許是他們身在異域的自重,以為我忽視速食店裡垃圾自理的默契,而主動幫我代勞了。

我的心裡酸酸的,是因為肚子還餓著,或不結伴的旅行,沒人可以互相照料?...(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93期.2011/五月號)

 

作者簡介:王盛弘
輔仁大學大傳系畢業,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肄業。長期於媒體服務,曾獲報紙副刊編輯金鼎獎。性好文學、藝術與植物,愛好觀察社會萬象,有興趣探索大自然奧祕,賦予並結合人文意義,也喜好旅遊。著有《慢慢走》、《關鍵字:台北》、《一隻男人》、《十三座城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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