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地閒,乙地忙——趁著學期教授休假到西班牙找事忙。近來我熱中旅行文學、航海遊記、發現新大陸探險這一類的題材,相關議題衍生的文化翻譯和語言傳輸趣味盎然,浸淫其中,煞有「游於藝」的境界與陶養。我去了國家圖書館、美洲圖書館&博物館、航海博物館……這裡有著古老的旅行書寫手稿、航海探險、遊記文獻資料,尋找知識寶庫的感覺果真是一種探險與享受。此行也藉機參觀塞萬提斯學院(Instituto Cervantes)以尤薩(Mario Vargas Llosa)為首的「遺忘的見證人」(Testigos del olvido)攝影展,由八位作家造訪世界貧窮苦難的地點,寫出他們的見證。國家圖書館(Biblioteca Nacional)的「原汁原味烹飪史展」(La cocina en su tinta),視覺、嗅覺十足,館內洋溢著巧克力、肉桂和檸檬的香味;加利西亞作家托連德•巴耶斯特(Gonzalo Torrente Ballester,1910-1999)作品展;MAPFRE基金會的加泰隆尼亞「仿羅馬式文物展」……等等,彷彿將枯乾已久的大腦瞬間灌水。
難能可貴的是,一個不可遇也不可求的機緣,我在抵達馬德里的第三天早上,和西班牙四十年績優出版商賈西亞•桑契茲(Jesús García Sánchez;2001年應「台北出版節」邀請訪台)參訪拜會西班牙語文的奧林帕斯神殿——西班牙皇家學院(Real Academia Española, RAE)。這個給人民的印象是「門禁森嚴」、數十年來「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學術機構,卻因教學、研究需要,經常伴隨身旁、不時需旁徵博引、轉述稱頌的學術殿堂,終得登門入室一窺堂奧。
一如馬德里在零度上下波動變換的景致,皇家學院方圓百公尺外人潮熙來攘往,再靠近一點,周遭空曠靜謐,牆垣高聳,綠蔭半掩正門,在那兒逗留流連的人若不得其門而入,平添一股自己是閒雜人等的疑惑。外貌的淡然莊嚴無法想像內在的豐富雅緻。西班牙人如有令人無法掌握之處,就是「隨遇而安」帶來的驚喜:說參觀一小時,卻變成三小時;說院長接見十分鐘,卻變成一個鐘頭,這種絕對的可能性在行去之前我暗自期待盤算,一切果如預期。印象中只能認識、無法接觸的皇家學院,遇到了來自東方也說他們的語言的人,談他們研究的重點議題,提起了來自十七世紀西班牙人口中的「美麗島」,霎時,伊比利民族的熱絡、健談、親切褪去了學術內在與外貌的面紗,頓時就是眾口齊發,話題像骨牌一樣,一個接一個了。
皇家學院位於西班牙最美最寬敞的普拉多大道東面斜坡,右鄰麗池酒店,左鄰普拉多美術館(Museo del Prado),以及情侶最心儀的結婚地點——聖•赫洛尼莫教堂(Parroquia San Jerónimo El Real,需提前兩年預定。朋友開玩笑說:熱戀時預定,時間到時已分離),後院是馬德里最大的休憩公園——「世外桃源公園」(Parque de El Retiro)。在這樣的環境下從事學術研究,肯定不疲憊。皇家學院的正門通常深鎖,日常出入口兩個,菲利普四世路(Felipe IV)的入口,說是院士專用的「院士門」;我從另一端平行的學院路(Academia)入口進去,曾任職國家圖書館的現任皇家學院圖書館館長羅莎•阿爾柏麗(Rosa Arbolí Iriarte)親自接待講解。
西班牙皇家學院於一七一三年由畢耶那侯爵(Marqués de Villena)——費南德茲•帕契可(Juan Manuel Fernández Pacheco,1650-1725)建議,於菲利普五世(Felipe V)在位時成立,現址是國王阿方索十三世(Alfonso XIII)與其母后克麗絲汀娜(María Cristina de Habsburgo)讓渡皇室休憩的「頤和園」(世外桃源花園)一些土地,由建築師米格爾•阿瓜多•席葉拉(Miguel Aguado de la Sierra,1842-1896)設計,以古典希臘建築風格為體,試圖呈現學術的典雅、嚴謹與莊重,並於一八九四年四月一日正式啟用。二○○七年另在塞拉諾街(Serrano)設立皇家學院研究中心。二○一三年皇家學院將滿三百週年,屆時學院成立以來第二十三本新編辭典將正式出版面世,展現這個日新月異,歷久彌新的學術桂冠的貢獻與榮耀,也發揚學院的座右銘:「去蕪、界定、光耀」(limpia, fija, da esplendor)——確保西班牙文的屬性、優雅與純粹,避免人民在使用這個語言時,因適應需要產生的常態性改變,破壞了西班牙文既有的一致和統一特色。
羅莎引領從最高樓參觀起,俯瞰莊嚴高貴、挑高的典禮廳,兩邊彩繪玻璃寫著「詩」(Poesía)和「雄辯」(Elocuencia)兩個字和女神圖像,象徵語文學家歷來鑽研的兩大主題,也是皇家學院期許的標的,以希臘兩位繆思女神為代表:尤拉妮雅(Urania)和波莉妮雅(Polimnia;另一位女繆思卡莉歐碧〔Calíope〕也有象徵史詩和雄辯的義涵)。皇家學院的院士總共四十六人,所有獲選的院士都必須在這個典禮廳發表演講,並由另一位院士回應評論。院士是終身職榮譽,反映院士的學術地位與貢獻、社會服務與國際/國內聲望。每位院士都在教育部長、學院院長、祕書長、以及全體院士見證下,成為學院的成員。也有院士獲選後,因學院託付其他學術計畫,因而延宕演講,延後成為正式院士的時間。當然,也有機緣或天時地利人和的問題,正因有限的院士員額和終身職特性,學院這樣的機制造成若干遺珠之憾,讓貢獻卓著、卻生不逢時的文化人或學者無法進入象徵最高榮譽的學術殿堂。
皇家學院內的任何學術活動均透過邀請貴賓,一般民眾無法登堂親炙。學院內設有小型廚房和專用廚師,便利院長宴請貴賓。此外,有許多布置典雅的小型會議廳,也是院士依據各人專長,組成委員會聚會討論的地點。每個會議廳備齊所有語言學、辭典學、文法、歷史語言學、疑難詞彙、美洲用語……等工具書,每週四長達十二小時的工作時間,是所有院士緊鑼密鼓開會,針對語言使用熱烈討論、取得共識做成決議的馬拉松議程。週四下午七點到八點的全會,再由全體院士發表意見,共同為一個重音符號、一個單字、一個外來語或一個詞性等用字原則給予正名、修訂、解釋,增刪;繼而彙整、編纂,再決定出版辭典、語義、發音、構詞、文法……等相關的工具書。每位院士一年至少要出席三十二次會議(7、8、9月休會,聖誕節兩週、復活節兩週)才有選舉權與被選舉權。同時,皇家學院和西班牙國內相關語言學會,以及菲律賓、美國及拉丁美洲國家等共二十二個語文學院取得共識,讓這個二十一個國家的官方用語、四億五千萬人口使用的語言有共同且多元的接受路徑。
皇家學院最引人入勝之處,就是院士專屬的圖書館和院士全會會議廳。圖書館典藏從中世紀到二十世紀,各類手抄本,首印本,名家重要著作達二十五萬冊,都是絕無僅有的典藏。因其珍貴,即使是鎖在玻璃專櫃內的古抄本,也僅是複製品,真品均藏放保險箱。另外,還有歷來皇家學院出版品,貢獻卓著的院長和院士專屬廳堂,例如,擔任院長長達十五年,任期最久的「二七年代」詩人達馬索•阿隆索(Dámaso Alonso,1898-1990)的紀念廳,典藏他捐給學院的全數著作、圖書收藏,並紀念他院長任內對學院的貢獻。另外,則是學院最忠誠的愛書人——書目學研究者羅德里格茲-莫尼諾(Antonio Rodríguez-Moñino,1910-1970)。羅德里格茲-莫尼諾求學過程一路念著法律,卻始終難忘情語文。他收藏圖書,編纂書目,致力家鄉作家的研究與推廣。內戰期間肩負圖書保存的重責大任,卻因政治因素遭汙衊,他拒絕流亡,卻遭剝奪教職長達二十年,一九六八年始還其清譽,並成為院士。羅德里格茲-莫尼諾可說是皇家學院的守護天使,西班牙古典文學的知音,逝後存留個人藏書一萬五千冊在學院,五千冊捐給家鄉卡塞雷斯(Cárceres)圖書館。皇家學院的現代史不能不知羅德里格茲-莫尼諾。
全會會議廳小而美,廳外鑲著院士姓名和專屬衣架,會議廳整齊排列四十六張座椅,每位院士都有專屬的位子,木製雕刻英文字母ABC...Z或abc...z,每張椅子都是世代傳承,待該位子的院士辭世後,再依其專長由三位院士提名相同領域的專家學者,經過全會投票,超過半數始能成為院士。這個廳堂和座椅是獨一無二,非院士不能坐下那張椅,也象徵著這個從十八世紀皇室時代便成立的機構,發揮「養士」的功能,更有著某種尊貴和階級的義涵。
西班牙皇家學院的院士成員和一般的認知略有不同,卻也提供另類的思考。院士有作家、有電影導演、有教授學者,有博士學位,也有沒有博士學位,多為德高望重,士林大老,唯一較可惜的是,女院士僅有五位,是一個陽盛陰衰的學術機構。但是,從院士的組成,仍可以看出其特色:語言、文學、文化並進,創作與學術兼備。皇家學院提名各個領域的專才,且必須長期投注在專業上,在國內國際得到肯定,足以勝任並提供西班牙語及文化的傳承與創新。因此西班牙的五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除了希梅涅茲(Juan Ramón Jiménez;1956年諾貝爾文學獎)沒有正式演講晉升院士外,其餘均為院士。去年得獎的尤薩因為擁有西班牙和祕魯雙重國籍,一九九六年便膺選院士,他也是唯一擁有博士學位的作家。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西班牙的名作家,作品廣被譯成各種語言,經過院士嚴謹的提名與認定後,自然也可以成為院士,因為作品的國際化就是宣揚國家語言及文學的最佳途徑與貢獻。畢竟千古之後,讀者恆常記得的是作家,閱讀的是作品(亙古不變),卻少有人引述學者或評論(因時制宜,隨新興理論變異)。二○一○年尤薩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桂冠時表示:感謝西班牙出版界,把他和作品推介給全世界。這意味著一個國家如果都不重視自己的語言、文學和作家,沒有賦予他們足夠的國內學術分量和地位,要推向國際的難度相形更高...(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93期.2011/五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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