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五月號:我不可告人的鄉愁──林俊穎
駱駝與獅子的聖戰 /林俊穎.文

當然,他記得他們那盛年時所有的大夢。

所謂大夢,如死之堅強,而最終擊潰他們一如灰燼。之後,沉默亦如灰燼。
一如年年必然的颱風過境後的早晨,日光直直穿過特別乾淨的天空,那麼像遠古的太陽,空氣滲透著草木摧折後流著植物血液的新鮮氣味,地表上的人猿後裔於光照中行走都有著恍惚純良的面容。

站在大路邊,遙望那大神般的辦公大樓,他並不確定這是否他新生的早晨,所以決定不了是否如同昨日跟隨那些與之同命的工蟻潮進入母巢。

見佛滅佛,見鬼殺鬼,猶豫的心煉不出黃金;並不很久以前有個大神前的祭司是這樣教訓也激勵他與一志,那個人他們稱為總舵,因為稍久以前,有傳言是那樣說唱的,大海航行靠舵手。

 
一志到了東部,鍵寫傳來簡訊:「後山日先照?真相是一切都慢,慢得近乎呆滯。我是給悶熱醒的,」火車停下讓車,廂中靜得好像給抽成真空,外面是一片電影裡大西部的景色,綠黃的山丘起伏,有一處似乎農場,沒看錯吧悠然轉著一座風車。一志總結這才是我們歸屬的地方,可以從頭來過;預計傍晚看到大海,非常期待大海給予平靜的力量。「有凱麗的消息麼?」

沒有。火車再啟動,猛暴地一提勁,痙攣過每一節車廂,一煞,如同一次猛烈的射精。

這日午後的玻璃屋咖啡館,幾乎讓一幫理財專員包場了,保有遊牧習性的新型態工蟻,在借來的空間以向心力團簇一桌桌,祭拜神之例行儀式,隨身武器筆電、藍芽耳機、網卡,觸鬚對觸鬚,每個人都好快樂。穿梭其中監督的白色套裝女子,圍著質料上好的披肩,高跟鞋咔咔響得叫人厭憎。

「秋天了,我們的船行駛在靜止的迷霧之上,轉向苦難之港,航向巨大的城市,那兒鋪展著因汙泥與火焰而汙濁的天空。」「我又看見自己的肌膚被汙泥和瘟疫侵蝕,頭髮和腋下生蛆,心裡的蛆蟲更大,直挺挺躺在年齡不詳亦無情感的人與人間……或許我已死在那個地方……」
 

林俊穎。(陳建仲/攝影)

背向大神,祭拜儀式不與焉,他將這首詩兩個譯本嫁接一起,如同抄經寫在紙上,等待著氣象預報成真,天色轉陰,樟樹叢上的五色鳥鳴叫,一如一志在東部等待火車重新啟動,刮花了的玻璃窗一片眩光。

當然,他記得他盛年時工蟻般慣性生活的一次脫鉤,週末午夜經過火車站,隨機搭上最近的一班夜車,在微寒中浮浮晃晃開往黑夜的盡頭。給曬醒時,第一眼看見突生山壁的筆筒樹,立即覺得那太陽落在身上,甸甸的好像滿滿抱著一具日光浴的胴體。他口腔乾灼,一股生之慾力如同給幫浦抽打上來,在兩腿與臍腹之間滾沸,生殖器無比堅硬。天空之藍,海平線,無人的荒地,鐵道旁堆疊著黑糖似的長木條,暗紅的浪形鐵皮屋頂,飛鳥不落腳的樹冠與檳榔樹。在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之間,他體認到一個自我的存在就是一種絕對的孤寂之感。暫時不是一隻工蟻。然而,又是多麼實在的幸福。他聽見自己的呼吸,他感覺汗滑下背脊,腸胃空虛有回音。

他看見他盛年時的大海。

一志再鍵寫傳來簡訊:「有凱麗的消息麼?我在電子報看到總舵,要在北海岸推個案,說是醞釀二十年的藍海策略。嘖嘖。今晚我住在海邊。」海在夜裡是那樣巨大神祕的生命體,具象的恐怖。一志誓言會找到凱麗,必須有最後一次面對面,才能算是結束。

 

他確實不知道凱麗的下落。背向大神,不必再祭拜了,也就沒有庇蔭了,必須自求多福,他在傍晚慢跑經過一所中學,圍牆外幾棵原生地非洲的粗壯猢猻木,凌空垂吊著白色的大花球,吐著絲絲蕊柱。昏暗中,幾朵砍頭似的墜躺在柏油路上,如同顱蓋掀開的花心裡密聚著花絲,那秩序感好令人肅然其中有神。他繼續跑,大口吸著汽機車排出的廢氣。他相信,身體在持續一大段時間的運動後將進入一種自我催眠的律動,擺脫自我意識;然後,進入一小段時間的忘我與渾沌。

他記得在一志租賃的頂樓加蓋的屋裡與一志等凱麗。所有門窗打開,空氣對流,通往陽台脫榫的紗門輕狂地吃風唧歪唧歪。他躺在木地板上,枕著一志收藏的東洋漫畫,瞳仁銜著窗框裡一朵橙紅木棉,與落日光線的角度剛好時有那麼幾分鐘燃燒成橘金。風攜帶塵沙,呼呵著房子,讓人荒寒。凱麗帶著總舵的氣味來,他們辦家家酒似圍著茶几盤坐吃泡麵,濃稠香氣中,夾著一個隱形人。一志說前天父親來電話,煩惱著豬肉價格大跌,玉米大豆飼料漲價,意思要他寄錢回去。一志家在南橫某個端點,畜養幾百頭豬,開電動三輪車到養豬場,跨過一條溪,枯水期溪水瘦得剩一線膿綠,遍溪床是沒了稜角的大小灰白石頭,大的有如恐龍蛋,入夜後閃著鬼魅的銀光。溯溪行可達中央山脈,每年某個春日午後總有催人嘔吐的惡臭,一條黑狗給鎮上瘋漢剖腹暴屍石上。小時候,伯父的屘子深夜偷騎老野狼發狂剷進磊磊石陣,腦殼碎裂。野狼給伯父燒成一堆機骸,等到雨季大水沖刷了去,石頭上還留著鏽斑,石縫卡死著一條鐵片。
那隱隱就是人一生的變形隱喻,他想,走出日常的固定軌道,彷彿節慶的煙花,然後回不去了。也是春天的時候,一志說,七爺八爺出巡,兩尊神偶老舊得可憐,頭像掉漆,繡袍褪色,搖擺過橋,鞭炮與嗩吶悶在山裡小小聲如夢囈。然後,兩尊神像如同蟬蛻空殼放在路邊,扮神的信徒鑽出來,頭臉脹紅,嘴角檳榔汁,脖子圍著毛巾,論親等得叫叔伯或阿兄,山裡人的腔調像公鴨嗓,嘎嘎聚一堆,相互敬菸點火,好像上古獵人們鑽木取火。自始,一志便暗下決心不進入那圈子;生命的初階,他就有了內在最深層的矛盾,那樣豐饒廣大的山林,而個人如此苦悶。聯考放榜是日,成為山鄉第一個大專生,家裡放起一長蛇的鞭炮,他羞怯地去到溪床,跟石堆裡堂兄的冤魂喊,我們一起離開吧。

凱麗突然輕浮地詭笑了,伸直了兩腳,將短裙往上拉,兩大腿中段開始有刺青,一條電玩馬力歐冒險的水管,一端出孔朝她最具女性特徵的隱暗地方去,另一管口一小撮跌落的人形。「從電視影集學來的橋段。假的,我描上去的。」她摸挲著兩處假刺青,動作充滿了誘惑力。

一志哼的冷笑一聲。稍早,總舵必然也是處於這樣被誘惑的位置。「左腦人或右腦人的實驗。這些小人是順時針的從我右腿掉進去,從左腿出來?還是逆時針從左腿進去,右腿出來?順時針表示你是偏右的藝術腦,逆時針是偏左的知性腦。不可以考慮太久,否則就不準了。」

舞者的盛年,可以心到手到腳到,完全支配她的軀體。凱麗白玉無瑕的兩腿劈一字馬,「沒有,到現在我說話的這一刻,沒有第三條出入口。」她呼吸平穩,柔韌地抬直一隻腿貼耳朵,筆直後掃,蠍子尾翹起,仰頭頭頂腳尖閃電一點,旋即換另一隻腳重複所有動作,眼露殺氣。恢復了一字馬,兩肘撐地,兩手捧臉,換上了少女的甜美笑容。巴瑞辛尼可夫,是她正在迷戀的標的,米夏,她的神,她癡看米夏於一九八五的電影《飛越蘇聯》佐以一首粗獷之歌「馬」的獨舞無數次,與銀幕一角那女人一同感動流淚,起而私淑練習,廢然慨嘆不過是東施效顰,惱怒資材的懸殊如此不公平。不可試探你的神?哼,錯,試探了才會生比較心,瞭解自己的卑微,才更能徹底拜伏。她給兩人看手機裡年輕米夏的一段影片,輕如羽毛卻每一塊肢體源源的力量與精靈,玩弄地心引力的男人。不過一點腳一挺腰,他將軀體張成一把蓄勢的弓,必然冥冥中有一隻無形的手撥著那弦,意志的箭射穿黑暗淵面。

盛年的時日,他們坦誠自己的夢而不覺羞恥,因為每個人都一樣,不安於做一隻工蟻的夢早被蹂躪得異常疲憊。一天將盡的時刻,他們聚在一起修補彼此,重新武裝妥彼此,為明天備戰。有大神可拜的日子是幸福的。

那個午夜,凱麗與他離開一志住處,穿過白天是菜市場的巷道,晴雨兩用的塑膠棚參差遮剩一線天,一粒微熱紅星拋墜過他們頭頂,一志扔下的菸頭。他們仰臉,凱麗故意著跡地拉他朝那女兒牆上的人首黑影揮揮手。夜雲彷彿海礁。
古代希臘人認為,萬物的基本單位為不能再分割的原子,原子與原子之間是虛空。與一志對望的瞬間,他想,這是三個原子隔著虛空大海,渴望互相碰撞,渴望柔軟,渴望融合,那樣一個素樸微小的夢。

同樣是遙遠的古代,在空間軸上施放狼煙以縮短時間軸的距離。在他們的時代,光與光纖傳遞訊息,他落單之後,一人渡過虛空之海,進入一家連鎖咖啡店的二樓,貪圖它沒有季節之分的室溫不會讓他聞到自己的體味,等待另外兩個原子於無極悠遠處與他施放狼煙。盆地上空有卷狀雲。

下午茶優惠時段才開始,一位矍鑠的歐吉桑日後他叫他老羊,提著磨白而書籍裝得腫腫的帆布袋,呱地拉開他前面椅子,坐下;鼻子比眼睛更快聞出老羊早已脫離蜂蟻巢穴的孤寂味道。是另一個無神可拜的人猿後裔嗎?他先不抬頭,以免目光接觸,但注意到老羊右手中指第二骨節沾了藍墨水的繭,令他歡喜居然是一個可追溯至石器時代的還在一筆一畫寫字的人。

窗外與二樓齊高是蒙塵久矣油加利樹,棲息著神經質的城市雀鳥。偷瞄落地窗上倒影,他確定老羊顯露老態的眼睛正是長久以來花費了太多時間在實體紙本書。倒影只是一層幻影,真正觸動他的是窗下紅燈前停一窩騎機車的工蟻人,肉包鐵的結合,握緊煞車把,讓引擎勃勃轉動,各有目的地。要待日後他一位非實體界友人銫卡絲鍵傳一行古老文字:「我存在,我認識,我願意。」才稍稍解了他的惑。

他在工蟻職場第二個六年將滿之際,有十五年來月亮最大的一夜,滿月面積較平常大百分之十七。

第三個六年伊始。聖經啟示錄,六,具有超自然力量的魔獸、擺布末世奇觀的代表數字;那獸叫大火從天降在地上,要人拜牠,凡是沒有受牠的印記,不得做買賣。

如同往常兩個六年的每一個工作日,趕在九點十五分前進辦公室打(刷)卡。第十六分起便是遲到,從九點一分開始追溯,每一分鐘扣薪水新台幣十元以為罰金。工蟻規範第一條,時間即金錢。他站在平日視而不見植栽著刻紋美麗的高大樟樹的分隔島上,看著辦公室所在造型有如變形金剛的花崗岩大樓,可裡面包藏著奢華的封建元素,挑高三層的大廳,粉霞大理石鋪面,左右對仗立著二對燦爛黃銅仙鶴,鎏金圓柱,仿古如意柱頭,牆腰嵌著饕餮紋,霧銀琉璃光的電梯門。一座偽宮殿。

陽光普照,樟樹葉剛剛曬出香味,行人穿越道都是小跑步的雌工蟻雄工蟻。他仰視大樓,如給魔獸的毒氣僵化成為石柱。多麼美好的一日。幾年前,在某一個被榨乾蝕空的加班夜,他站在對面另一分隔島等綠燈,夜氣濡濕,一名短褲長腿少年鴕鳥似疾闖過來,那被拉長停格的數秒鐘,他看見少年騰空,下墜,壓碎計程車擋風玻璃,又拋物線彈起,放倒柏油路上成一大字。一次死亡綻放的完美特技。他獃立著,直到救護車與警車來了又走了,才觳觫醒來。

他聽從同事的話,去那間香火鼎盛的恩主公廟為少年上香求情,順便收驚。如果少年不幸死去,也是提前陣亡的一隻工蟻吧。之後,他從公司會議室落地窗後或橫過這林蔭大道時,注視那橫屍的乾淨所在,不再有哀矜。

突然,一陣從未有過的孤寂感如同一窩紅火蟻啃嚙著他胸腹腔裡的臟器。

好奇怪,那孤寂的原因卻是一股強大如焚風的鄉愁。他懷念那蜂巢式配置的辦公室,礦灰化纖地毯與一百五十公分高的隔板圍成一個不見天日、沒有寒暑之分的格巢單位,支柱彎曲如大蝦的溫暖檯燈,桌上型電腦、桌下鐵製檔案櫃;金剛不壞,安全,永恆。如此豈非神龕?供奉自己,豢養自己,自己是唯一的真神。工蟻規範第二條,那句流行語,多愛自己一點。以電話與傳真與網路串連、輻射此一工作場域,證明自己的生產效能。他非常放心它的潔癖與無情,有朝一日他離開了,無論死活,絕對留不下任何屬於他個人的氣味或痕跡。啟示錄經文為證,「在頭一個獸面前,施行頭一個獸所有的權柄。」除非像野生動物鑽到桌下拉一坨屎尿,宣示領地主權。他曾經數次夢裡那麼安然做了,一坨糞黃金一樣展示著行動藝術的光輝。入住蜂巢格第一日,他拉開鐵櫃抽屜第一層,咕嚕滾著一隻原子筆,一包方糖黏著一灘黑褐肯定是咖啡,一張漫畫連鎖店會員卡,簽名處空白。第二層,空。第三層,一包抽取式衛生紙,一刀略有發黃的公司稿紙,一本某財經週刊贈送的日記本,歷歷有手寫字,愈讀愈心軟,彷彿摩擦神燈就要釋放出一縷陌生靈魂。他趕緊全數丟進茶水間垃圾桶,嘖怪此人不懂來空空去空空的原則。至於那些雌性工蟻同事,始終保有野性而被誤讀為女人愛美,蘭質蕙心必然帶進造型馬克杯、印度織布靠枕、填充布偶、小型盆栽因為傳言可吸收電磁波譬如仙人掌,或花束一段時日之後木乃伊化成了乾燥花,裝點她們的神龕;板壁倚放一面鏡子,有如神主牌。

他一己單位的延伸,有著媲美記憶中伊士曼彩色弧形寬銀幕的落地玻璃窗的會議廳,好多日子往往一場馬拉松腦力激盪下來,靜默瞬間發現一整個城市在慢慢燃燒,那落日神奇地灑進無量的霞光,熱力輻射在臉上令人神往洪荒沙漠或峽谷,不免熱淚盈眶。一志推介他看《福音戰士》,那烏何有之鄉的未來之城,完全樂高積木化,敵獸來襲時,機軸連環啟動,城市收沉地下。擊敗敵獸後,城市起乩上升復原...(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93期.2011/五月號)

 

作者簡介:林俊穎
一九六○年生,彰化人。政治大學中文系畢業,紐約市立大學Queens College大眾傳播碩士。曾任職報社、電視台、廣告公司。著有小說集《鏡花園》、《善女人》、《玫瑰阿修羅》、《大暑》、《是誰在唱歌》、《焚燒創世紀》、《夏夜微笑》等,散文集《日出在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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