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三月號: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電影
顏訥:J是我見過最悲哀的男人 /花蓮.顏訥.文

我現在要告訴你們,一個關於我所見過最悲哀的男人,J的故事。

看過J的人,或許不會同意我的說法,甚至連他自己都會認為,「悲哀」是永遠不該用在他身上的形容詞。一般來說,應當如此,因為他既沒有典型「悲哀的人」所擁有凹陷的臉龐、黯淡的黑眼圈,以及幾乎見底的存款,或妻離子散的家庭;相反的,他是上市大公司的老闆,擁有飽滿的肚腹,住在敦化南路的豪華大廈,司機經常接送他進出高級餐廳。他離過兩次婚,每一任嬌妻都替他生了優秀的子女;現在第三任妻子曾經是公司裡最漂亮的職員,如今則是高貴的家庭主婦;另外,他身旁還有幾個更年輕、更美麗的女人,總是在他告訴太太要「出國洽公」時,陪伴著他。
我,正是那幾個更年輕、更美麗的情婦之一,輪流分享他飽滿的皮夾與肚腹(拜託先收起譴責的眼神,我說的可能就是你)。

因此,我們可以說,他幾乎擁有了一個巨大的世界;但是,這個擁有巨大世界的男人,卻在與我談論一部電影時,扭曲出一張我所見過最悲哀的臉孔。


那是一個颱風天的夜晚,我悶得發慌,決定出門看電影。台北是一座無關天氣的城市,即使外面下著冰雹,也總是有人會穿盔戴甲,找尋紙醉金迷的場所(或許世界末日之時,你仍能看到青年男女赤身裸體的開趴)。

華納威秀人潮就如暴雨,人們似乎無法忍受颱風夜關在家裡的孤寂。我選了《Revolutionary Road》,百分之五十因為李奧納多俊俏的模樣,百分之五十想要一個人邊看邊哭;卻在排隊買票時,巧遇了J與他美麗的妻子,以及兩隻小狗一樣亂竄的孩子。這也是台北都城奇異之處,人的距離看似疏遠至極,卻總能在某商場、某電影院、某motel,巧遇裝作「老死不相往來」的舊情人(怎麼你嘴角泛起窺祕的笑意)。這時才明白,「原來我們這麼近」並不只是一句廣告詞而已。

J漠然相視,我也沉默以對。情婦守則之一:街角巧遇,沉默是精(聰明的狐狸精)!

電影開演十分鐘,我就哭倒在座椅上;分不清是因為劇情太催淚,或是與J一家人僅隔兩排位子,為什麼他身旁的女人不是我!戲院是另一種奇異的空間,你可以和無數陌生人分享著座椅邊一不小心就會拿錯的飲料,或者分享著又喜又悲的心情。你與家人相處漫長的一生中,可能還不如和一群陌生人,在短暫的黑暗中,那麼無須遮掩的表露心緒;然後,卻又不約而同的在燈光亮起時,擦乾眼淚,斂起笑容,漠然走出戲院,各自東西。

當晚,J打破行規(情婦守則之二:薇閣藏嬌,來去無跡。比3M還好黏好撕),午夜十一點出現在我公寓門口,渾身雨水,像株腐敗的海草般,軟軟的掛在鐵門上。

他劈頭說,妳不覺得剛才那部電影真的爛喔!我老婆選的。見我無語,他又抱怨妻子如何興奮地向他誇讚片子的卡司迷人(原來我與他老婆看男人的品味,真的旗鼓相當),奧斯卡得獎呼聲極高,劇情肯定動人……。這真讓人不耐煩,因此他一如往常,將耳朵的收音功能鍵關上,就放著妻子繼續脹紅臉色,揮舞手腳。J不能理解為何她總是拉著自己去觀賞文藝片;他寧願看那穿著緊身衣褲而曲線畢露的安潔莉娜裘利,把怪物打得腦漿四溢,這才叫過癮。他也一直無法理解為何妻子看完文藝片後,總是熱淚盈眶地走出戲院;有時候看完歌舞片,卻又開心得像一隻「美空雲雀」。他脹紅臉皮,咕噥著:電影就是電影啊!人生遇到困難,大家手牽手唱唱歌,就可以解決嗎?你曾看過郭台銘和富士康員工們,大聲合唱「工作恰恰,糖甘蜜甜」,員工們就不跳樓而happily ever after嗎?

第一次遇見J,是在光影、人影、杯影交錯的知名夜店。我倚著吧檯,J就像阿拉丁一樣,砰的冒出來,人未到肚子先到,自信地說:小姐,一個人來玩嗎?我請妳喝酒吧!(這是在夜店向妞搭訕,再缺乏創意不過的台詞)我撇過頭,他又笑著說:妳恐怕太清醒了喔!我們一塊兒不清醒,好不好?這句話不知怎麼的觸動了我,便尾隨他游進藏在角落的VIP包廂。夜店恐怕是整個城市最奇異的場所了,人們擠在昏暗的密室中,感官就如深海魚類,瞬間進化完全,眼睛、鼻子、嘴唇、毛細孔齊用。舞池中,陌生男女不交換真實姓名,卻能交換體液(Hi,我叫Jack;Hey,你可以叫我Linda。下一秒,影片快轉鏡頭,直接帶到男女主角的激吻)。我想到一種深海鮟鱇魚,黑暗中,彷彿提著發亮的燈籠,其實是用來誘惑獵物或者伴侶(這兩者的界線通常不清楚,所以女人上戰場前,必須把兩顆車頭燈點燃得光亮照人)。

酒精下肚,我靠著J問:叔叔,你這把年紀,不用回家顧老婆嗎?還在夜店出沒呀!他說:回家多無聊!不知道該跟老婆聊什麼。我說:好可憐喔!他哈哈大笑:小姐,妳不知道,我除了有一個家庭(或許數個吧),還有一家大公司,是男人中的男人喲!或許是酒精的作用,他繼續叨叨絮絮著:每當他回家向妻子傾訴公司營運遭遇到困難,或者吹噓自己決策上的睿智,面前卻是一片寂靜的沙漠。他已經不止一次被這個女人遲鈍的反應所激怒,深深的感到失望和無奈。最後,他也讓自己化成沙漠中一株孤獨的仙人掌。一天中,他們最熱絡的時刻,就是一起看新聞,抱怨政府,感嘆民生(這時候,他的手掌已經章魚般搭上我的大腿)。他改換了溫柔的口氣,繼續說:我剛剛在吧檯旁看妳好安靜的站著,身邊男女流轉,似乎都與妳無關。那時候,我就覺得妳會比任何女人都懂得我。

我始終覺得深海鮟鱇是一種非常浪漫的魚類。雄鮟鱇一旦在黝黑的海水中,發現雌魚的亮光,便立即用嘴巴吸附到她的身上。某些種類的雄魚,甚至會將身體融入雌魚,從她的血液中吸取養分。此刻,包廂昏暗,J這句話成為發亮的燈籠,我感到自己像一隻鮟鱇魚,柔軟地融化進J飽滿的肚腹中。DJ震耳的播送著Ke$ha的〈Take it off〉,我卻不住在心裡輕輕哼著〈留下來陪你生活〉。

留下來,經常陪他過生活的女人有三個,聊度一夜的女人則弄不清數目。他喜歡與我在motel床上水乳交融後,得意的說:相信嗎?我沒有戀愛過喔!年輕時,他選擇人脈或家世背景能夠幫他一路爬升的女人,而稱心如意的娶到一個企業家千金和一個名律師;但是,在無數回意見分歧、爭執、嘶吼後,兩次婚姻都以一紙協議收場。從此,他悟出一個道理,那就是:精明、能幹、世故的女人,都不會是體貼、溫柔、順從的理想妻子。

所以,當他注意到公司裡那個安靜、單純的美麗女員工;在他吹噓自己的成就,意外地沒有被她嗤之以鼻,反而用靜默、崇拜的眼神望向他時;他就知道自己將要娶她,使她成為全世界最幸運的女人。

的確,這溫順、漂亮,並且是全世界最幸運的女人,從不反抗,從不做他不允許的事(只差沒有每天給他簽聯絡簿)。然而,時間一久,她的安靜不再是體貼,反而是愚蠢;單純也不再是可愛,只突顯她的孤陋(蛙太太!我和J這樣戲稱她)。於是,他經常感到莫名的孤寂,雖然兩人都在家裡,電腦桌前那一方空間卻自成世界。偶爾,他想起在國外讀書的兒女,會不會是唯一能夠說話的對象;但是,他同時也想起,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兒女們已經不再「把拔、把拔」的在他腳邊打轉,只剩E-mail裡順口溜似的問候:Hey Dad,一切都好!BTW,能不能再匯點錢過來?愛你的兒子。

於是,如同深海魚類那般,J夜復一夜,在一片又一片黝黑的海域中泅泳,點亮燈籠,誘捕獵物;夜復一夜,在陌生的床上,一具具女體就如水草般,柔軟的纏繞著他。

幾個禮拜前,J接我下班,帶我到Umai Micasa吃生魚片。包廂隱密,妻子並非日本料理的愛好者,因此這裡成為幽會的最佳場所。我告訴J,半小時前,剛辭去做了一年多而始終不很喜愛的工作,準備搶在三十歲之前,到澳洲去冒險。他撥弄著盤中柔軟的黑鮪魚片,突然抬頭,嚴厲的質疑我,其實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我笑著說,就是不知道,才需要換個城市生活,給自己時間想想嘛!他的回答有如刺鼻的芥末:對我來說,世界上沒有想不想做的事,只有該不該做的事;我嗆得眼淚直冒,開始懷疑是否每個人在他眼中都是精密地計算投資報酬率後,由數字拼湊而成的物體。那麼,無數個與我在motel床上交纏的夜晚,究竟是想做?還是該做?盤中黑鮪魚被他分片咀嚼,我頓時覺得那紅嫩的魚肉像極了女人的屍塊。

(好像扯遠了,我要說的是颱風夜,J破例沒帶我去幽祕餐廳或到motel開房間,而來到我舊公寓門口的故事。)

我拉J入門。地毯上,兩條鮟鱇魚彼此啃囓著肌膚;我卻在他面頰吸吮到以往所未曾有的腐敗鹹味。他說,今晚窘迫異常,短短兩小時電影,卻好像搬演了一世紀之久。他不能理解Frank和April,明明擁有精緻的房子,不錯的工作,一雙可愛的兒女,人人稱羨的生活;為何日復一日感到被困住,逃不出空洞與虛無所圍成的柵欄,最後將自己推向毀滅?

我突然想到電影中,他們曾經也恣意妄為的做夢,在過往發光的夏日午後,說著想要搬去巴黎而真切感受生活的憧憬;那一刻,April輕聲對Frank說:「是真的,Frank,我是說真的,你是我見過最有趣的人了。」我枕著J飽滿的肚腹,想起日本料理店昏黃的包廂裡,他伸手阻擋我越洋冒險,認為我的憂鬱無足輕重時,說:

「快樂有什麼重要!生活不就是一件又一件,自己不想要卻又不得不要的事情串聯起來的嗎?」

就是在這一刻,我突然明白,眼前這個在深幽海水中,將我釣起來的中年男人(或者是我將他釣起來!究竟,誰才是獵物),從來只是去追逐,而不是去感受。在他由數字與利益拼湊起來的世界中,恐怕回想不起任何能夠讓他涕淚縱橫或開懷大笑的時刻吧!

我起身,將眼前癱軟在地毯上,宛若離水海草的中年男子奮力撈起,推往門外。J一絲不掛,無措的望著我,定格得像是整個世界都與他脫節,胯間垂掛的陽物皺縮如藻類,不再是游移在夜店、在高級餐廳、在motel,自信地發光的鮟鱇魚。那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他就如電影即將結束的一幕,Frank茫然地在長長的Revolutionary Road上,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沒有目的地的狂奔。

「是真的,J,我是說真的,你是我見過最無趣的人了。」外面依舊狂風暴雨,在鐵門關上之前,我看見那個擁有巨大世界的男人,扭曲出一張我所見過最悲哀的面孔,無可抑制地啜泣了起來。

 

更多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91期.2011/三月號)

 
 

作者簡介顏訥
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系碩士班。在一九八五年春天被拋擲到灰色都城,台北,我生命的原鄉;小學遷居到花蓮,就定居在洄瀾寧靜的土地上。在飄盪於兩個城市之間,無法生根落地之時,找到了文學作為自己永恆的「鄉」。仍然在創作的路上跌跌撞撞,但希望在一次又一次的瘀青與挫傷中,找到屬於自己那一點發亮的光芒。曾獲海星中學文學獎、花蓮女中文學獎、東華大學文學獎、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一九九八年全家合出了散文集《聖誕老人與虎姑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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