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1•二月號:津島佑子──你的傷痕也是我的記憶
文學與宗教:單德興專訪王文興

前言:

王文興對小說創作的堅持與獨特的文藝觀,已使他成為傳奇人物。他從早年起便探討命運的問題,一九八五年領洗成為天主教徒,手記中有不少宗教感思。一九八六年輔仁大學舉辦第一屆文學與宗教國際研討會,討論的主題作家除了英國的葛林(Graham Greene)和日本的遠藤周作之外,就是王文興。一九九○年出版的《王文興的心靈世界》(康來新編),多方呈現了他的精神世界與文藝觀感,但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九年十一月四日在《家變六講》新書發表會暨國家文藝獎獲獎祝賀會中(同時也是七十壽慶),我以「自家現身自說法,欲將金針度與人」形容他近年來積極推動文學閱讀,深獲其首肯。

我曾於一九八三年和二○○○年兩度與他就文學進行深度訪談,時隔十年,此次則著重於文學與宗教,更具體的說,就是身為佛教徒、學者的我,訪問身為天主教徒、作家的王文興。王文興很重視這次訪談,事先提供了一些中國宗教文學作品,「以資談助」。他挑選的地點Living One 餐廳之名,對我正象徵了一位活生生的作家/天主教徒的現身說法。他以一貫的沉穩態度聆聽每個問題,並以磁性的聲音慢條斯理地回答,內容包括了個人信教經過,宗教觀與宗教體驗,文學與宗教的關係,中西宗教文學例證,宗教之間的關係……前後將近兩小時,直到接近晚餐時分,人聲逐漸嘈雜才結束。全稿經王文興本人修訂。

 
單德興(以下簡稱「單」):你在一九八五年復活節領洗,那年是四十六歲,距今二十五年。在復活節受洗是滿有象徵意味的,請問你當時是在什麼主觀、客觀情境下領洗的?為什麼是天主教?

王文興(以下簡稱「王」):在復活節領洗是因為教會的規定,只有在復活節或聖誕節才能夠領洗。事實上我在復活節之前就有了這樣的決定,跟教會已經有了這樣的聯繫。但是在此之前我為這個問題猶豫、考慮了好多年,還是決定不下來要不要走入教會,一直在原地踏步。直到看到了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的一句話,他說,宗教必須是跳一步(leap of faith),必須是一個大躍進才行。這句話給我一個啟發:如果你不勇往直前,那就一直原地踏步;但是如果你膽敢跳一步的話,事情就簡單了。我的意思是說,先跳下水,然後再去學游泳。
我就想也用這個方法,否則再等下去可能三十年、四十年都是原地踏步。結果這個方法真是很有效。假如我原地踏步的話,不但現在還不領洗,也不可能了解宗教的全貌,因為這是一個大得不得了的課題。如果我要等到了解全貌的那一天才來信教,這根本辦不到。所以跳一步是有必要的。那麼跳一步呢,就會……可以說若有神助。若有神助的原因不是因為對宗教知性的了解就恍然大悟,而是屬於感性的信仰方面。跳一步的最大收穫就是這一步下去,如同剛才的比方,是跳到水裡再去學游泳;換一個比方,就是把植物的根種下去,而它生長之快是起初沒有料想到的。這個生長不是知性的,而是感性的生長,讓你一天一天感覺宗教是重要的,是唯一可依賴的,世界上的其他事都是依賴於此。這就好像是人與人的感情一樣,你對一個好朋友的感情、信賴,要說理論嘛,十本書也說不完。但是一旦覺得信賴他,就會一切交給他,什麼忙都願意幫,就是類似這樣的一種情感。

:你在正式接受信仰之前也看過巴斯噶(Blaise Pascal)和路益師(C.S. Lewis)等人的書,對身為高級知識分子的你而言,這比較是知性的準備嗎?
 

單德興教授多次訪談自己的老師王文興(左),記錄作家珍貴的心路過程。

:的確是。這些宗教、哲學的著作對我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應該說,對我來說是最好的讀物,因為這個緣故讓我開始尊敬宗教。我不敢說是因為這樣使我走上信仰的道路,卻是讓我開始尊敬,否則我可能會和五四運動的人一樣,具有一種可笑的高傲、傲慢,也就是對於不了解的事物冷嘲熱諷一番,然後拒絕參與、拒絕了解。我不否認,這是我年輕時一度有過的現象。老實講,在我念大學的時候,一些神父、修女的師資也有不錯的,可是一想到他們的身分,我儘管帶有一種贊許的態度,卻使我敬而遠之。所以我開始尊敬宗教,是因為閱讀這些神學著作。產生尊敬當然很重要,因為心裡就會想,那我也可以試試看,嘗試模仿、學一學啊!這種尊敬除了來自神學著作以外,還有很多是天主教小說家的引導,像是葛林(Graham Greene)和莫瑞亞克(François Mauriac)。我也常想,這兩個能力這麼高的人,何至於去信仰一個愚夫愚婦的教派,其中必然有它的解釋。這種好奇感也讓我開始願意去探索這條宗教的路。因此,神學的著作以外,宗教小說家也是使我開始尊敬宗教的一個引導。
 

:你剛剛提到「一些神父、修女」,你在文章中也提到張志宏神父、王敬弘神父。我想有不少人是因為接觸到宗教人士,佩服他們而連帶尊敬他們的信仰,進一步接觸乃至於接受。不曉得那時候有沒有因為與宗教人士的接觸而給你帶來一些啟發或感動?

:張神父是一位愛爾蘭神父,我跟他的往來比較多,但是從來沒有談過宗教的問題。我喜歡這個人純粹是他的個性、人格使然,他是個很仁慈、正直的人,他是第一個我喜歡往來的天主教人士。第二位王敬弘神父是一個中國人,跟我有點同學之誼(他是師大附中高我三、四屆的學長),又是我一個好朋友的小舅子,本來就有一點往來。我與他並沒有宗教上的討論,而是喜歡他的溫厚。倒是我想要領洗的時候,第一個便是跟王神父提出的。他很支持,就安排我的領洗,領洗包含了很多宗教的儀式,此外,在很多超現實的經驗上他也幫了我一些忙。但是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麼神祕,幾年後他就去世了。

:那很年輕呢!

:他很年輕,去世之前動了大概六次手術,都沒有成功。這件事情有沒有打擊到我、使我對宗教信仰有所懷疑呢?完全沒有。我把這個遺憾歸入於神祕,歸入於人神、天人的神祕上去解釋。換句話說,這個神祕是我不知道的,我不能妄下斷語,為什麼這麼好的一個人,居然這麼早就被收回去了?他的去世非但沒有打擊到我,反而讓我對宗教信仰採取一種更順服(resigned)的態度。他的一生長短是由神來決定的,而我也了解我個人的一生,不論是成長、長短,一樣是由神來決定。這是我從他的一生、他的死亡裡面得來的結論。

:你剛剛提到在信仰上往前跳一步或冒險,那麼你在領洗前後有沒有什麼不同的生命風光?在人生或文學創作方面,前後有沒有顯著的不同?

:在人生方面,其實人生有很多困難,每個人都免不了。在我領洗之前,確實在人世以及健康上遭遇到種種問題,但不是職業上的。若說為了職業上的表現而決定投向信仰,就等同於拜菩薩求發財一樣,這是我一向不以為然,不會列入考慮的。職業上或事業上的成敗,必須自己負責,這方面就跟功課一樣,絕不能說我考得不好,去求神讓我下回考九十分。但是人生還有很多其他的困難,特別是人際關係上的,而很多人世糾紛不在於個人,而是在多方面,這些假如沒有宗教依賴的話,很多是沒有辦法應付的。這種事情使我感覺像過不了的瓶頸,類似這樣的事情還不少,可是在我接受信仰以後,就好像原本生病一樣,竟然豁然而癒了。
至於寫作方面,寫作跟念書一樣,是不便祈求的,否則問心有愧。我感覺領洗前後寫作的難易是相同的,學習的難易也是相同的。我總覺得在這方面恐怕神是不介入的,好像上帝已經決定把人生的這一塊交給人來獨立、自主的。

:就你個人的寫作來說,雖然在寫作的難易上是相同的,但在態度和題材上有沒有什麼不同?比方說,《星雨樓隨想》裡的〈神話集〉、〈夜思筆記〉、〈宗教及其他〉都跟宗教有關。如果沒有宗教信仰,恐怕就不會寫出這些作品,或者不會用這種方式來寫。我想先請問的是「星雨樓」這個名字的由來。

:「星雨樓」這三個字跟宗教沒有關係。原先給出版社的是另一個名字,但出版社希望我改書名。我想了一想,就改為「星雨樓隨想」。

:「星」跟你名字裡的「興」有沒有關係?

:有關係,你這樣講就對了!其實,取這個名字有幾個原因。第一,我的岳父以前住在新店花園新城社區一間很小的房子,他去世以後這房子留給我們用,就成了我的藏書室。這個地方很高,打開窗子,就面對著空曠的天空和山景。每天夜晚站在陽台上,會看到滿天的星斗。第二,「星雨」這兩個字中,「星」與我名字的第三個字「興」同音,「雨」也和「語言」的「語」同音,而《星雨樓隨想》就等於是我個人語錄體的選集。

:《星雨樓隨想》中跟宗教比較有關的那三篇是在哪些情況下寫的?

:這三篇都是從我歷年的手記裡面把跟宗教有關的挑選出來的,並不是在某一個時段連貫、持續不斷寫下來的。這一類宗教思考也許早在幾十年前我的〈第三研究室手記〉裡面會找到一些,但是領洗以後,宗教的隨想確實遠比領洗之前要多,因為我每個禮拜天望彌撒時一定會有一些感想,不論是儀式的感想或者讀經的感想。

:你提到領洗和望彌撒,而不管是哪一個宗教的信徒都要從事靈修。靈修和一般知性的累積是不一樣的。能不能談談你靈修的一些體驗,像是你如何靈修,比方說祈禱、望彌撒,這些跟你寫作的關係如何?

:嚴格來講,我並不是一個模範的教友、教徒,因為有很多規定的齋戒等等,我並不清楚,那是有一張很嚴格的時間表的。而且我有一個錯誤的觀念,總以為那張表是進入修道院的人更應該遵守,是更進一步的靈修,像我這種神職人員以外的教友、信徒,就沒有必要為自己訂下這麼嚴格的規定,所以我只限於採用幾篇通用的祈禱文。除此以外,我參與每個禮拜天的彌撒,把它看成是時間上的奉獻。彌撒的意義很豐富,但我還沒有時間詳細研究這整個彌撒的意義和它的功能,可是有一點我了解得很清楚,也一直遵守,那就是彌撒是必要的。彌撒是人對神的奉獻,至少是時間的奉獻。意思是說,一週七天,你總應該分出一點時間給天主當作奉獻。奉獻有很多種,最普通的是金錢的奉獻、勞力的奉獻,乃至於像神父、修女是生命的奉獻。這些我都做得不理想,有的距離還很遠。現階段我也是原地踏步,幾十年只限於每週的彌撒參與,把它當成時間上的奉獻。時間的奉獻是諸多奉獻當中的一種,你不付出焉能夠期待回報。這又跟剛才講的讀書一樣,一個學生不付出焉能考六十分?焉能考八十分?我肯定「奉獻」是所有宗教裡都要守的最重要的一條準則,這個原則是宇宙間、天下事的一個定理。

:佛教講「六度萬行」,六度包括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第一個就是「布施」。
:差不多、差不多,對、對,就是奉獻與布施,將我們的金錢、勞力、時間用來服務大眾,這是奉獻裡最普遍的定義。我剛才說的彌撒純粹是時間的奉獻。時間的奉獻裡面有很多的儀式也該遵守,因為儀式不但是在時間裡面,也是表達尊敬的意思。如果沒有這個觀念的話,坐在教堂裡一個多小時的彌撒,有那麼多繁縟的儀式,會覺得是可笑的,的確是疊床架屋、不知所云、枯燥無味。這是彌撒的奉獻,或者說儀式的奉獻的真相就是如此。了解這些儀式,是你的幸福,會不以為苦;不了解也不要緊,就當成是時間的奉獻。

:就你而言,信徒與教會、耶穌和天主的關係如何?

:我們可以說,重點上是都有關係,如果你再問詳細的條文的話,那就要解釋很多了。譬如說:有的人首先就會問:「為什麼疊床架屋,已經有了天主,為什麼還要耶穌?」然後又問:「已經有了耶穌,為什麼又要聖母?」這許多枝節的問題、神學上的問題,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所以剛才我講的類似人與人的關係(即付出與回報)畢竟還是簡化的說法,重點應是人與神的關係。

:你身為人,又是作家,又是天主教徒。你曾經提到過三種良知,而且說你的藝術良知高於社會良知,宗教良知又高於藝術良知。能不能請你進一步說明這三種良知的層次?

:把這三個都當作責任來看的話,簡單地說,假如一天只剩兩小時我可以自己支配,而這兩小時的時間有三個要求:一個是宗教的要求,一個是藝術的要求,一個是社會的要求。那在我來看什麼是優先的?假設今天是禮拜天,是要上教堂的,那我這兩小時就先給教堂,一定先望彌撒。雖然這一天我也想讀書,但文藝的要求只能排第二,可能這一整天都沒時間讀書。至於社會良知,說的是各種的社會責任。假如我這一天應該去參加個會議,像是政治性的會議,或者就算是有益於學生的一個聚會,那我也許就會把這個社會責任排在第三。

:除了時間的分配,還有藝術方面,特別是文學和宗教的關係。有些作家原本表現不錯,但在接受宗教信仰之後,可能因為非常虔誠,就文學的標準來看,對於呈現的主題或處理的方式造成妨礙,有種想要用文學來傳教的感覺,影響到他的文學成就。不曉得對你來講,文學與宗教要如何取捨?兩者的關係是相輔相成,還是可能有相互排斥的現象?

:到現在為止我還不覺得兩者是有牴觸的,文學的面貌很多,就算是一個作家百分之百只寫宗教的題目、只寫宗教文學,他等於還是選擇了文學。文學裡本來就有宗教文學,而且這一條路相當寬。不講別的,譬如道家文學就寬得不得了,中國唐代以前恐怕都是道家文學。所以在選擇題材上,這是不相抵觸的。可是萬一所寫的內容是跟教會有牴觸或者教會有意見的話,這時候就要有所選擇了。萬一遇到這種情形,我想我會讓步,採用教會的標準。

:這樣對於多年來堅持文學創作的你,算不算是一種讓步?你會讓得甘心嗎?

:我想,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遇到過這麼難的選擇。如果有一天我要寫的東西也許藝術上覺得有必要,但可能與宗教牴觸,那麼我想我的讓步是樂意的。因為文學裡的讓步形式有很多,宗教讓步只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這怎麼講呢?比如說,最簡單的,雖然小說只是一種虛構的立場,不代表我個人的立場,但我恐怕會多一層考慮,會避開攻擊宗教或是毀謗教會的書寫。這是不是比較接近你說的宗教和藝術的衝突?

:是的。先前稍微提到知識分子與宗教之間的關係,佛教也有一種說法,就是知識分子的知識障比較重,不像一般人比較容易跨出那一步或者願意冒險,總覺得要了解清楚之後才願意跨出去,但很可能花了一輩子還不了解,而錯過了一生的機會。你在文章中提到,選擇跨出這一步,其實當下就能得到平靜,甚至是將來一生的平靜,這本身就是很大的收穫。但是對有些知識分子來說,恐怕辦不到,總覺得要在知性上有所了解,才能夠坦然、甘心地接受。

:這也是我本來想到這個訪談中也許會碰到的題目。我同意知識分子信教比較困難。但高知識的人也想了解,知性之上還有感性,更應追求。同時,知性的價值遠不如信仰,如果他一旦信奉宗教,就一定這樣看。知識有用與否,還可以這樣看:比如說,今天有一個弱智的人,智商很低,什麼也不會,但是一旦有了信仰以後,信仰卻很強。相對地,另外一個是天才,信仰卻很膚淺,懷疑很多,宗教熱誠並不高。以宗教熱情來講,這個弱智的程度高達九成,而這個天才也許只有五成。我們再拉高層次來看,神會比較喜歡、眷顧哪個人?誰的宗教分數比較高?無疑是這個弱智。所以我是相信,在神的天地裡,人的重要跟知識無關,而完全是在宗教熱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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