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0•十一月號:紅塵裡的神學院──宋澤萊
文學筆談:宋澤萊與胡長松(筆談時間:2010年09月16日∼09月21日)
宋老師平安:

我很欣喜收到您正進行中的長篇小說作品《天上卷軸》的部分稿子,精細深邃的書信體散文一下子吸引了我。我發現這裡頭有許多我們共同關心的東西,比如魔幻寫實主義小說、基督教信仰、西拉雅書寫等等,所以有一些問題迫不及待地想要請教你。在接下來的發問之前,您是否願意先為我們大致地談談這篇小說呢?

——胡長松2010、9、16

胡長松最近出版台語長篇小說《大港嘴》,含有西拉雅書寫的成分。

 
宋澤萊是七○年代崛起的作家中,少有的堅毅實踐者。思想與書寫幾乎融為一體,他的信念就是他的風格。
長松平安:

這篇小說叫做《天上卷軸》,是六年前動筆開始寫的小說,估計要寫到四十萬字左右。當它被寫到十七萬字時,因為條件十分苛刻,而寫不下去,就擱下來,覺得很絕望。

最近重新檢討,感到也許還可以繼續寫,又開始動筆,大概已經寫到二十萬字了。我寫小說從來沒有這麼困頓過,像《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二十三萬字,我在一個暑假(兩個月)就完成,《廢墟台灣》十萬字,只寫了一個月就完成。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本來,一篇小說除非寫完才發表以外,是不應該事先張揚的。但是我恐怕永遠也寫不完這篇小說,將來只會變成是好夢一場,所以才決定先發表寫好的一部分,以作為一種紀念。其實到如今,我還是懷疑我能將它寫完,它太難了!

如你所說,這是一篇具有魔幻寫實主義、基督教、西拉雅書寫成分的小說。裡頭的主角被設定是一個外省籍第三代的子弟,年紀在二十五、二十六歲上下。他不知道她的母親(在六歲時他的母親就去世了,母親生前具有靈媒的體質和能力,是族內看好的一個尪姨姑娘;但是由於她忠於愛情放棄故鄉,壓抑了自己的神異能力,在巨大衝突中心力交瘁,導致年輕時就死了)是西拉雅族的女人,誤認母親是閩南漢人。故事開始時,他因台灣藍綠衝突的政治因素,離開北部,流浪到南部,意外發現了自己的身世,知道整個西拉雅族被漢人屠殺的事實,改變了自己的認同,重新反省自己的一切想法,也重新用另一種眼光批判了島嶼上整個吃人的漢文化!

故事中的主角是外省人或非外省人其實不重要,問題在於想揭出在台灣,以血統、文化來論身分可能是毫無意義的,那是一種謊言和建構,也是陷阱,我們其實是四海之內皆兄弟式的存在,沒有哪個人能確實知道他本人是什麼樣純種的哪個民族的人。
 
有一個重點是,我假定了以前鳳山八社到現在仍存在著他們的村落和後代,只是沒有被人發現而已,主角的母親就是鳳山八社的族人。主角也被設定是一個很會反省,而且很肯學習,願意順從良心,調整自己認同的善良青年,在這個觀點上,它是目前西拉雅書寫的一部小說。

另外一個重點是,它也寫了一個人在基督教信仰中的悟道過程,由初信到得救,其中的奧義都會寫得很清楚。在這個意義上,它是基督教小說。

另有一個重點是,這是一篇滿是異象、神蹟、法戰的小說,有大量的奇異視景。在這個意義上,它是魔幻寫實主義小說。

還有一個重點是,我更改了寫作的方法,使用了照片寫實,採用散文的寫法,文字變成一種精工,算是一種法國新小說的變形技法。在這個意義上,它是一種實驗小說。

我打算先發表最前面的六萬字,看過這部分,也大抵可以揣測全部了。

這篇小說保有許多我以前的小說元素,也有許多是全新的元素。

——宋澤萊2010、9、16
 
 

宋老師平安:

看到您提起絕望和困頓的字眼,這很讓我驚訝,也教我想起了多年前拜讀您寄來的那份《天上卷軸》初稿前幾萬字的心情,當時只是覺得文字太流暢了,你大概會像過去一樣一口氣就把小說寫完吧……今天再讀到這份稿子,心裡彷彿在延續一場多年前的對話,只是一回頭,發現幾年下來,我作為一個您的作品的讀者和自己的小說寫作的參與者,像是穿越過了一個巨大變化的時空隧道,以致我自己也嘗試用了一種不同的眼光來面對您的魔幻寫實作品,我想,這其中的關鍵差異在於,幾年之後,我這個讀者也成為了一個基督徒,當然,我只是知識和體驗都很粗淺的一個初信者,不過,這個差異大概足以教我開始更進一步來理解你的魔幻寫實主義小說。

比如多年前您曾提起時下的「魔幻寫實」作品和聖經《啟示錄》的不同。您說:「《啟示錄》不是幻想的,而是聖徒約翰的宗教經驗,是他『經驗到的景象』,不是幻想出來的,約翰再有想像力,也想不出那麼繁複的景象;而阿斯圖利亞斯和馬奎茲的小說則是想像出來的。我的《血色蝙蝠》的書寫條件比較接近《啟示錄》,有時我不願意說《血色蝙蝠》是魔幻寫實小說,我寧願說它是『異象小說』。」(《宋澤萊談文學》p.120)這句話在《天上卷軸》還是適用的吧?

這種和經驗連結的「魔幻寫實」乍看之下帶著神祕主義的色彩,但它其實並非全然不可理解。就像我過去在讀諾亞方舟的故事時,總覺得那只是希伯來人的一個古老神話,但是,當信仰中的「我」發現諾亞方舟是我個人信仰在面對世界的這場大洪水的一種信心的隱喻時,它居然穿越國度,成了活生生的屬於我個人的神話,這時,方舟這個古老希伯來神話的異象在此時此地的我的腦海裡復活了。

我也可以說您的魔幻寫實小說是您個人的基督信仰藉由異象的書寫「復活」或「再現」的形式嗎?

——胡長松2010、9、17

 
 

長松平安:

的確,我常說以前我寫的魔幻寫實主義小說是一種「異象小說」,也就是接近聖經《啟示錄》的那種奇異視景的小說。

其實,小說這種藝術,也無非是依賴無數「形象(意象)」所構成的一種藝術,就像是電影一樣,由一幕又一幕的視景累積而成,它可以完全沒有對話,就是不能缺乏形象。重點是,每個作家的形象的來源都不大相同。比如說,一篇生活寫實的小說(比如說舊俄作家高爾基的《母親》),它的形象大抵都是來自於生活所見。又比如說,一篇民間傳說小說(比如拉美的魔幻寫實作家阿斯杜里亞斯的《瓜地馬拉傳說》)許多形象就來自於民族的精靈鬼怪形象。

由於我的魔幻寫實小說大半都牽涉了基督教的深層體驗,所以會有許多神異的形象被寫出來,這些神異的形象就很雷同聖經裡的異象。

聖經文學當然有大量的一般的生活形象描寫,但是有時(特別是牽涉到世界末日的描寫)也會大量出現異象描寫,叫人驚訝,它們密集出現在聖經裡,看起來很不可思議,有些很容易理解,有些很神祕。比如說《舊約•約珥書》,作者描寫了上帝宣稱的末日的景象,說:「以後(注:指世界末日時)我要在天上地下顯神蹟,有血,有火,有濃煙。太陽要昏暗無光;月亮像血一般的紅。」這是比較能理解的異象描寫。但是像《新約•啟示錄》裡描寫了約翰所看見的耶穌,說:「我轉身要看誰在向我說話,我看見了七個金燈台。燈台中間有一位像人子的,站在那裡,身上著垂到腳的長袍,腰間繫著金帶。祂的頭髮像雪,也像羊毛一樣的潔白;祂的眼睛像火焰那樣閃耀;它的腳像經過鍛鍊又擦亮了的銅那樣明亮;祂的聲音彷彿大瀑布的響聲。祂的手拿著七顆星,口中吐出一把雙刃鋒利的劍。祂的臉像中午的陽光。我一看見他,就仆倒在祂腳前,像死人一般。」這個異象就比較難解,耶穌的變貌為我們思議所不及,和我們一般人想像的耶穌形象毫無聯繫。又比如說《啟示錄》裡也描寫了天上的四種活的動物,說:「寶座的四邊有四個活物,前後都長滿了眼睛。第一個活物像一隻獅子;第二個像小羊;第三個有一幅人的臉孔;第四個像一隻飛鷹。那四個活物,每個都有六隻翅膀,裡面都長滿眼睛。」這個異象也令人很驚訝。

我曾經注意到,聖經文學的意象描述,往往會重複出現在許多不同的作者之間,這就表示,這些異象不是一個人所獨自看到的,是很多人都曾經看到過的。換句話說,許多人儘管生存在不同的時代,年紀相差百年千年,但是所看到的意象是雷同的。這就反映出,基督教的異象有一定的範圍,不是雜亂的。也同時告訴我們,以前先知看到的異象,我們現在的信徒也可以重複看到,並不是任意的。

很意外的,在我信仰基督教以後,有過許多的異夢和異象經驗,所見的圖像大抵都是這類圖像,密集構成了我的基督教體驗。起先,我並不覺得對我的小說會有影響,不過,慢慢的,它們的滲透力越來越大,到現在,已經無法排除,凡是小說涉及了基督教,就會出現這些異象的大量書寫,到現在已經積重難返了。就如同你所說的:「可以說您的魔幻寫實小說是您個人的基督信仰藉由異象的書寫『復活』或『再現』的形式嗎?」我想正是如此。

因此,我才對說我的魔幻寫實小說是「異象小說」。也就是說,我的魔幻寫實小說其實就是基督教魔幻寫實小說,宗教元素在裡面是很重要的。

最近,我也注意到,魔幻寫實小說彷彿還有一個元素,就是「地方歷史」。拉美比較好的魔幻寫實小說家就是馬奎斯、阿斯杜里亞斯、波赫士這三個人,我發現他們都很擅長寫作地方歷史。馬奎斯就寫他的故鄉馬康多的歷史;阿斯杜里亞斯不但寫地方歷史,還寫當地傳說;波赫士就寫牧馬民族高喬人的歷史。我懷疑,凡是寫地方歷史或傳說,就很容易陷入魔幻寫實之中,比如說林耀德的《高山百合》就是一個例子,那是很典型的一本魔幻寫實小說作品(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凡是地方歷史小說就是魔幻寫實小說,也不是說魔幻寫實主義小說一定是地方歷史)。不久前,我還發現,台語小說也有這個現象,我寫的〈抗暴的打貓市〉也是魔幻寫實的,因為它涉及地方歷史;也發現陳雷的《鄉史補記》大長篇西拉雅歷史書寫,也有魔幻的成分;同時,我也閱讀了你的最近出版的長篇南部地方歷史小說《大港嘴》,也是魔幻寫實的。

我在想,為什麼會如此呢?可能地方歷史追記,都涉及到集體潛意識的挖掘,本身就含有楊格心理學的那種神話性的夢幻,裡面既有神靈現身,也有鬼蛇竄沒,甚至有大水洪荒肆虐的視景,本來就很魔幻。

——宋澤萊2010、9、17

 
(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87期.2010/11月號)
 

宋澤萊簡介:
本名廖偉竣,一九五二年生。師範大學歷史系畢業,任教於彰化縣福興國中。中興大學台文研究所碩士。大學時代即寫過三本心理學色彩濃厚的現代主義小說,一九七八年以《打牛湳村》系列短篇小說轟動文壇;一九八一年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班進修;一九八五年出版長篇小說《廢墟台灣》及《抗暴的打貓市》。為台灣本土文化的激進推手,曾結合同志創辦《台灣新文化》、《台灣新文學》、《台灣e文藝》等雜誌。曾獲時報文學獎推薦獎、聯合報文學獎佳作獎、吳三連小說獎、吳濁流小說及新詩首獎、東元科技人文獎。其他作品尚包括魔幻寫實長篇小說《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熱帶魔界》,詩集《福爾摩莎頌歌》、《一枝煎匙》、《普世戀歌》等。

胡長松簡介:
一九七三年出生,高雄市人。清華大學資訊碩士,目前為電信工程師。一九九六年開始在《台灣新文學》發表文學創作,作品以小說為主。其創作手法最初以明快簡潔的莫泊桑式短篇小說為師;不久以獨特優秀的敘述風格,發表華語長篇小說《柴山少年安魂曲》,獲第三屆王世勛文學獎小說首獎;之後在二年內再發表第二部華語長篇小說《骷髏酒吧》。其華語小說接承台灣鄉土文學的寫實道路,具有強烈社會意識與本土情感,並且不斷吸納西方文學技法,是台灣戰後第四代甚具表現力的年輕作家之一。二○○○年開始轉向台語文學創作,之後結合文友組成「台灣新本土社」,創辦本土文學刊物《台灣e文藝》《台文戰線》,任總編輯。二○○三年入選《台語詩新人選》;二○○五年出版兩本台語短篇小說集:《燈塔下》、《槍聲》,其中《槍聲》為台灣第一本二二八台語小說集,重現高雄地區的二二八庶民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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