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0•十一月號:紅塵裡的神學院──宋澤萊
瑞典法羅島風景•邂逅柏格曼靈魂 /巴黎.尉任之.文

一九八五年五月到七月,離開蘇聯多年的塔科夫斯基在瑞典導演英瑪•柏格曼的協助下,拍攝了他的最後一部電影《犧牲》。《犧牲》是一則關於世界毀滅的寓言,片中人在一座不知名的北方島嶼上,等待著末日的到來。
塔科夫斯基慣用小說的筆法來創作劇本,在《犧牲》開頭題為「漫步」的一節中,他這樣寫著——

 永夜的季節即將到來。沒有一點風,岩石遮住
 了陽光;樹頂上的天空微微發亮,只有岩灘邊
 的水窪中有幾絲反光。
 美好的感受:時間似乎已經停止。
 在受凍的松樹的陰影裡,有一座黑色、屋頂挑
 高、用原木蓋成的屋子。它的窗框用木材鏤刻
 而成。……
 霧氣滑落在通往橫斷海岸線的河谷中。凝重的
 霧氣壓印著道路兩旁像幽靈般、憂傷地連向鐵
 鉛色海岸的松樹。…

《犧牲》也是塔科夫斯基的遺言,他在拍攝過程中得知自己罹癌的消息。因為柏格曼的關係,《犧牲》得以在法羅島取景,並起用柏格曼的班底如攝影指導史汶•尼克維斯(Sven Nykvist)和演員Erland Josephson。

圖說:
法羅島,暮秋時節。以柏格曼的墓地為基準點,側面則是一整片牧場,牧草在這個季節已逐漸轉黃。請看北國大地,照片中的地平線是弧形的!(尉任之/攝影)

 

法羅島(Fårö)位於波羅的海,幾世紀來未經重要的開墾,它的風景空曠、荒涼,猶如創世紀之初的景象,為這部核時代隱喻毀滅的影片提供了最理想的場景。

一九六七年起,除了在瑞典本土的劇場與電影工作外,英瑪•柏格曼長年居住在此。二○○七年七月三十日他過世於法羅島自宅,享壽八十九歲。按照他的遺願,柏格曼與已逝的最後一任妻子Ingrid von Rosen合葬於法羅教堂的墓園之中。

柏格曼的電影是我對北歐和北歐現代藝術產生興趣的起點,及至到法羅島旅行,也是因為喜愛柏格曼電影的緣故。我總認為,沒有親自感受過法羅島的景物,將難以深入柏格曼隱晦的世界。並且,要去法羅島,就應該在人煙罕見的季節;春天的法羅島光線明亮、野花遍開,夏天慶典的氣氛重,都不屬於柏格曼的世界。柏格曼的世界孤獨而疏離,反映出北歐人在特殊自然環境下焦慮不安的一面。

二○○九年十月十九日上午,班機自巴黎起飛,向北飛行約半小時後開始沿比利時的北海岸前進。阿姆斯特丹過後,天氣晴朗,荷蘭北部格羅寧根一帶的低地清晰可見,一條條河道將深褐色的大地分割出來。

到達斯德哥爾摩已是午後,早一班飛機出發的好友費智早在機場等候;我們只準備在斯德哥爾摩短暫停留,隔天上午便出發到法羅島去。

當天晚上,在一間小旅館裡,我翻閱取回的資料和時刻表,揣想著接下來的行程,位在地面層的客房與咖啡廳隔著走道,午夜時分,交談的聲音仍一陣陣低沉地傳到房間裡來。

秋天的北歐已有入冬的感覺,放了暖氣的室內尚帶著一絲清冷。來巴黎這幾年,我定期在歐洲旅行;歐洲面積小,區間連絡方便,平價票更不時勾動旅行者蠢動的欲望。平常旅行,我的準備總是盡可能詳盡,不必要的資料和物品塞滿一袋。可是這次去法羅島,除了衣物與輕食外,我什麼也沒有準備——其實,除了租車和找旅社外,也沒什麼可預先準備的;旅遊季節外的法羅島異常冷清,除了風景和羊群,大概什麼也沒有。同行的費智旅行經驗豐富,現已退休,他意氣地說:「別管,到斯德哥爾摩再說。」離開巴黎前,我試著在網上預訂法羅島的民宿,接到的都是「我們已經關閉,明春再連絡」或「目前無法回電」這類的答覆。任教巴黎三大、有一半瑞典血統的好友Kristian知道我們計畫在秋天去法羅島時,以堅定的口氣說:「秋天去法羅島,你肯定連一張煎餅都買不到。」……此刻,在斯德哥爾摩這小旅館的床鋪上,想起Kristian那嚴肅的表情,我忍不住微笑起來,然後將自己裹在單薄卻暖和的棉被裡,慢慢地進入夢鄉。

幾年前一個九月的晚上,我鑽進巴黎左岸一間每年固定舉辦柏格曼回顧展的藝術電影院;DVD普及以後,回顧展的上座率越來越差,那晚僅有的幾個觀眾散坐在不同的角落。既然沒有慣有的預告片,放映師略微調整了銀幕比例,影片就開始了。那場電影放映,我的記憶已不全然清晰,今天回想,只有兩個比較明確的印象:片中幾個前衛電影般不連貫的片段,以及海邊空曠風景中的兩個女子。不連貫的片段包括一個垂死的少年、一個受釘刑的手掌特寫(鮮血從傷口涔涔滲出)和一些著火的電影膠片(著火的影像讓觀眾以為影片真的失火了),它們之間的剪接像病人破碎的幻覺,突兀而無邏輯。

這是柏格曼一九六六年的作品《假面》(Persona),也是他繼《穿越黑暗的玻璃》後第二次在法羅島取景的影片。片中兩位女子,分別是與柏格曼合作多年的碧比•安德森(Bibi Andersson)和第一次在他電影中出現的麗芙•鄔曼(Liv Ullmann)。

那晚以後,我多次重看《假面》並深深為它著迷。我雖然被其中許多片段——特別是被柏格曼擅用的固定長鏡頭特寫——所震撼,但覺得自己並不能完全理解它。《假面》像一道謎語,也像一面鏡子。像謎語,是因為柏格曼打破夢(或者象徵)與現實、內在與外在,乃至生死的界線,觀者可以強烈感受到影像的力量,卻未必能清楚理解作者的意圖;像鏡子,是因為《假面》的形式直接而簡約,構圖與佈光冷靜而準確,劇中人以及與劇中人對應的觀眾被置放在一個空曠的場景(尤其是病房╱太平間那個重複使用的相同場景)中,就像被放入實驗箱的白老鼠,只能面對空白的壁面以及自己偶爾反映在壁面上的倒影,既沒有屏障,也無所遁逃。


2.

法羅島隸屬瑞典在波羅的海的大島哥特蘭,隔著狹小的法羅海峽與哥特蘭北端相望。法羅島沒有商店、醫院、郵局和學校,行政上歸哥特蘭管轄,交通與生活的機能也完全倚賴後者。

從斯德哥爾摩取水路去法羅島,必須先在斯德哥爾摩南方的外港Nynäshamn搭乘前往哥特蘭的輪船,再於哥特蘭首府Visby換車與渡輪。若中午出發,到法羅島時往往已近黃昏。

秋天的北歐下午五點多就開始天黑了,我們到達Visby後,風雨隨漸暗的天色增強起來,租車再去法羅島已經太遲。況且,從九月底開始,法羅島的餐廳、民宿和營地將一直關閉到隔年春天,旅客只能在Visby寄宿。其實,這個季節,Visby的旅館也是乏人問津的。

這幢有些年歲的現代旅館在觀光局接待處後面的山坡上。我們趕在接待處關門前訂到減價的房間,再沿山坡上倒V字形的小徑找到我們的旅館。小徑旁有幾棵兩人環抱的大橡樹,葉片在風雨中發出沙沙的聲音;遠處,一艘輪船嗚嗚地鳴響汽笛,我們轉過頭去,空中烏雲密布,大船正緩緩駛離Visby的港口。

旅館裡是另一種氣氛,大廳角落裡點了蠟燭,加上淡淡的咖啡氣味,我們很快就忘了戶外的風雨。蠟燭是我北歐記憶的一部分,無論是秋季的哥本哈根或冬季的奧斯陸,寧靜低調的回憶中總是閃著點點燭火。二○○八年冬天我第一次去瑞典西南部的港市馬莫(Malmö),濱海城市特別濕冷,寒風中我們進去一家窗邊點著蠟燭、以舊平房改裝而成的窄小咖啡館,頓時在陌生的城市中感到一陣溫暖。燭火不是奢侈品,但在清寂的北歐,它卻予人一種高貴的感受。

燭火帶來光明,驅逐陰暗,自然是電影中不能缺少的意象。然而,在柏格曼中期的電影如《穿越黑暗的玻璃》、《冬之光》、《狼的時刻》或《安娜的激情》中,燭火卻更像人類崩潰邊緣的意志,無助而飄搖。

一九六○年代(尤其是一九六○年代晚期),隨著越戰的爆發,東西、美蘇的對峙更為緊張,激進的政治運動席捲全球。這時期興起的電影新潮,如法國的高達和馬克(Chris Marker),日本的大島渚和吉田喜重,英國的自由電影(Free Cinema),以至義大利的貝托魯奇和貝洛奇奧,都將電影與政治結合,激進者甚至以電影為政治的「手段」。與這些比他年輕十到十五歲的電影作者相比,柏格曼與當時的政治氣氛完全脫鉤,他凝視著他鏡頭底下的人物,揭示他們精神上無緣由的恐懼以及這恐懼所引發的誤解和災難。柏格曼認定自己為藝術家,寧願在藝術上而非在政治上激進,執意「為藝術而藝術」的結果讓他受到當時年輕影評人(如瑞典裔的芬蘭影評人、作家、導演Jörn Donner)的攻訐,他們視柏格曼的電影為小資產階級的無病呻吟。可是,今天回首,卻正是因為對藝術的堅持,柏格曼的電影遠遠超越他的後進,迄今散發著不能磨滅的光采。

一九九○年三月,在接受法國導演、影評人阿薩亞斯訪談時,柏格曼說:「在那個革命的年代,我覺得專注在自己的事物上更要緊。我從未追隨潮流,就算我想追隨它,我也無法達成。」

 
在漫長的生涯中,柏格曼只在法羅島拍過四部劇情片,但它們在現代電影中都具有地標般的位置;除了《穿越黑暗的玻璃》和《假面》,分別是一九六八年的《羞恥》和一九六九年的《安娜的激情》。若將柏格曼的影片加以分期,一九五一年《莫妮卡》前的作品習作意味重,是土法煉鋼的摸索期,《莫妮卡》後,整個一九五○年代,從《木屑與亮片》、《夏夜微笑》、《第七封印》到《野草莓》,柏格曼的個人風格越加耀眼,儘管片廠風格及敘事意圖仍然明顯,卻已展露出豐富動人的神采。這個時期,柏格曼在歐陸各影展接連獲獎,在國際間奠定了「作者」的聲望。

弔詭的是,在聲望逐漸達到顛峰的一九六○年代,柏格曼的風格丕變,五○年代作品中自信的神采退位,反而彰顯出他性格中陰暗、焦慮的一面,《穿越黑暗的玻璃》以後,他神經質的傾向益發不可收拾,對人性的悲觀、懷疑與不信任更在一九六○年代末期達到高峰。這個時期,柏格曼漸次揚棄枝節上的冗贅,他簡省對白與情節,儘管人物間的衝突與代溝加深,故事的戲劇性卻反而降低。用影像來說故事是現代電影最重大的突破,一九六○年代是柏格曼創作上的成熟期。
柏格曼與最後一任妻子合葬於法羅教堂的墓園,他們的墓碑是一塊取材自法羅島的普通石頭。(尉任之/攝影)
 
我雖然喜愛柏格曼一九五○年代的作品(像每次重看《野草莓》我都感動不已),但他六○年代的作品卻帶給我精神上更高層次的充實感;在那個年代創作《冬之光》、《沉默》和《假面》這樣簡鍊的電影,除了超越時代的眼光,還需要勇氣與執著;這是創作上而非製作上的勇氣,因為以柏格曼當時的聲望而言,《冬之光》、《假面》等片的成本都不算高。

這個時期開始,風景在柏格曼電影中所占的位置愈形重要。即使柏格曼稱呼《穿越黑暗的玻璃》為「室內劇」,並將「室內劇」的戲劇形式與「室內樂」的音樂形式類比,但不能否認,除去風景這項元素,《穿越黑暗的玻璃》的情節將難以具有說服力。可以說,《穿越黑暗的玻璃》的四個角色像四重奏互相對位的四個樂器,做為背景的風景就像一個變幻的舞台,包圍並介入人物的心路歷程...
 
作者簡介:尉任之
台北市人。一九七七年三月出生。東海大學美術系肄業,巴黎第一大學電影研究所博士候選人。關於音樂、電影、繪畫的論述散見台灣、法國、土耳其、中國大陸等地刊物。兩次繪畫個展於台北(1994、1997),並聯展於法國、義大利、巴林、烏克蘭、喬治亞、哥倫比亞等地基金會、文化中心與美術館。
 
(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87期.2010/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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