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0•十一月號:紅塵裡的神學院──宋澤萊
紅塵裡的神學院——宋澤萊最新小說《天上卷軸》 /彰化.宋澤萊.文

手札(一):迷離花香

1.

敬愛的麥格那牧師:

多麼欣喜我現在終於能寫信給我的導師您。以前我還不能領會您的話,對您的話總是半信半疑。當時我以一個二十五、六歲剛剛信主才兩年的青年人的經驗,想評判你六十歲的人生智慧,實在是太看得起自己了。關於我剛離開北部山上教會以前,您對我說:「當我們赤裸裸地、直接地面對這個人世時,我們就會被傷害。因為這人世的大半東西,都是一根一根的釘子,無情的將我們釘在十字架上了。但是假如我們能透過天上來看人間,我們的傷害就會減低到一個限度。在天上,我們藉著屬天的恩光,明顯的看出哪怕是最巨大的釘子,都不過是一根小小的針,要傷害神的殿──我們的肉體和靈魂,哪怕是一毛一髮,也斷然是不能的。」您的話,我剛開始的時候是不很懂得的,因此我否定了你的話!

 

我為我的淺薄再表歉意,其實,當時您已經很明白的為我做了說明,您告訴了我什麼呢?您說十幾年前,當您離開英國,繞過非洲西岸,抵達澳洲,再一路循著太平洋西岸的群島向北旅行,終於抵達到這個島國時,你一路上大抵是心情愉快的,因為你是「國際先知布道團」的一員,負有向各教會宣達「預言」的使命,因此受到各教會熱烈的招待,您說以前從沒有像這次旅行一樣,心情是這麼的駭,說的預言又多又準,許多的教會因著您的預言而認罪悔改,甚至改變了他們的教會結構和傳道方式,許多的教會都復興起來了。但此期間,您曾經掩飾了您的身分,進入伊朗一次。您說進入伊朗是您最大的錯誤!

您在伊朗看到什麼呢?

您說,靠著朋友的幫助,懷帶著異常興奮的心情直抵德黑蘭,雖然伊朗人的信仰和您不同,但是您相信這樣一個宗教信仰至上,幾乎是「國教」的國家,一定會給您很深的啟示,因為您以前也曾經努力的宣揚過:歐美國家應該恢復到羅馬時代,以基督教為「國教」,才合乎主禱文所宣稱的「願祢的國降臨」這句話的旨意。可是,當您到伊朗的第一天,您就失望了。


2.

您說您和朋友下榻在德黑蘭的凱悅大飯店(這家飯店已經改名為阿扎迪大飯店了),一住進裡面,就感到不對勁,飯店的升降梯地毯很髒,汙漬斑斑,飯店的侍者一律穿開領襯衫,領子如同十六、十七世紀流行的高硬的輪狀皺領,這是回教革命時候的衣服,標示了直到如今革命還進行未休。搬運行李的僕役不刮鬍子,臉上髒膩,有些侍者對您擺出了很難看的一張臉;收拾房間的女子,穿著長可及膝的袍子,披帶黑頭巾,好像專業服務的僧人,根本不想理會旅客。大廳有一塊告示牌,寫著「DOWN WITH U.S.A」的牌子。在這個社會裡,任何不利專制統治的東西都要檢查,每本書都要送審,不能出錯;即使下棋都要非常小心,因為違反了回教世界「不可賭博」的規約……。

宋澤萊最新長篇《天上卷軸》可從多種層面來理解:台灣的魔幻寫實主義、基督教小說、西拉雅書寫等。自六年前動筆至今,估計要寫成四十萬字左右。

在飯店附近的遊樂園,您和朋友終於遭到了盤查,起因是您攜帶迷你收音機,他們不准任何人手裡攜帶電子儀器。此外天空還明顯的飛翔著直昇機,到處監察住戶是否安裝小耳朵;在那萬里碧藍的城市天空,無端掠過的直昇機姿影,啪啪作響的螺旋槳切割著悶熱異常的空氣,如今都還有如刀刃一樣,狠狠的割著你的心。

您最失望的是什麼呢?您說伊朗的社會已經成為何梅尼一人偶像的社會了。您說有人提議到何梅尼的「聖墓」去參觀一趟。這座何梅尼的墳墓就座落在德黑蘭南方的沙漠中,位於通往聖城庫母的公路旁邊。由於伊朗的大白天氣溫太高,會將人給活活的烤成肉乾,因此,你們趁著天還沒亮的時候就驅車出城。平坦的沙漠一望無際,直伸展到不知所終的地方。暗夜被黎明的曙光打破後,在遙遠深邃的公路那端,如同幽暗海洋的特殊照明設施,亮起了一排低低的、連綿的藍色或黃色的燈。您開始看到了「聖墓」周遭的所有細節。聖墓最突出的就是一個古銅色的圓頂,周圍有四個光塔,用黃色的燈做裝飾,光塔上面還有一種尖塔,飾有阿拉的象徵,再上面一點就是藍色的燈。停車場很大,停了許多老舊的汽車,許多家庭的人都睡在汽車旁邊的地面上,簡單的幾間棚子是用來存放祭品的。聖墓前有一個大庭院,鋪著混凝土,庭院中央有一口赦罪池,混凝土地板上到處破損,到處都是水坑,破散的砂礫土東一塊、西一塊,根本沒人打掃。露宿的朝聖者起床了,都是貧窮的村民,其中有人開始祈禱。穿黑色衣服的女人的披風偶爾被風吹起,看起來似乎身軀高大,但靠近他們身邊一看,才知道是一些身軀瘦小、面有菜色的女人。他們由遠處的村莊前來朝聖,革命的苦難仍沒有在這些百姓的臉上逝去,實際上看不到任何的幸福,只有空茫。在這裡除了何梅尼的墳墓以外,其實還有埋在許多人心裡的小小的墳墓,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外在那個非常巨大的何梅尼的墳墓。

3.

您說,這趟的造訪伊朗,使您崩潰了,你一直思索在那裡為什麼何梅尼的權威竟會高過他們信仰的耶和華(阿拉)?在那裡國民所得何以低到一個月只有幾塊美金?在那個社會何以允許男人娶三妻四妾終而造成了普遍的家庭破碎?在那裡何以竟發生歷經八年使青年男子死亡使年輕女子找不到結婚對象的兩伊戰爭?以及那個國度何以女性人權竟那麼的低落?……你就這麼的崩潰了:忽然短暫失去了再奢言「國教」的言論,短暫失去了宗教的熱誠……。由回教的身上,你終於失落了「宗教可以救濟俗世」的慣有說法。

您說您失魂落魄,一直抵達這個島國還是失魂落魄。但是就在住進北部有著神學院的這個山上教會的第三天晚上,您看到天上的神蹟了。那是一個春寒料峭的時節,距離海平面有一千餘公尺的山區有著紅白的杜鵑花,沿著山上的每條小路開放,野百合和繡球花也悠然綻放在每塊青綠的草坡上;帶著香味的習習山風,似乎可以將一個人的生命融化在她的香味中。雖然如此,失魂已久的您倒是無法一時之間就領受山上的美好,您的心底世界是黑暗的,找不到任何光亮。您不再對教堂的負責人和信徒說預言,您甚至喪失禱告的能力,您沒有想到幾十年隨您身邊的屬天恩光竟會消失得點滴不存。從早到晚,您把分配到的宿舍的房門緊閉,深怕接近任何人。到了第三天晚上,當夜色剛低垂時,您早就熄燈,準備再迎接失眠的一夜。可是,就在那天晚上,當您扭熄唯一還亮著的桌燈時,忽然,聽到一陣聲音說:「我要在天上地下顯神蹟,有血,有火,有濃煙。太陽要昏暗無光;月亮像血一般紅。在上主那偉大可畏的日子來到以前,這一切都要發生。」同時您彷彿聽到眾水的聲音由天際流洩下來,您立刻辨明這些聲音來自窗外,於是,馬上打開窗子,在幽黯的夜色中,您瞧見了一團有幾公尺燃燒的人形白光躍離您的窗戶,飛過教會外面的湖面,飛過對面的山頭,冉冉的昇高,終而消失在燦爛的群星之間。雖然您知道這些話本來就存在於《舊約聖經》的〈約珥書〉第二章30-31節,您也早就耳熟能詳,但您知道這不是您的幻聽,而的的確確是來自天上的那個神。馬上,您就像被人從沉醉中喚醒一樣,得以重新站在天父上帝的立場來思考您在伊朗所見,您頓然釋懷了!也就是說,打從您進入伊朗開始,您就遺忘了上帝即將審判這個世界的事實,從而也忘記了您一向思想的制高點,看不開這個世界所有表現的最高原因,您被困於這個沒有答案的人世間,被困於這個貧乏的必死的自己內心,終而在鬱鬱的情緒中找不到出路。但是如今,上帝藉這些聲音和異象,重新提攜您到天上,以炯炯的目光來看著這個人世,您頓然可以明白這一切表現的背後的神意,您因此不再埋怨,不再沮喪了。您說,上帝對世界是有計畫的,自創世紀以來,祂從不亂了腳步,祂早有安排,要藉著人類的惡行來展開祂的審判,就是一髮一毛的罪惡祂都不放過,倘若這世上沒有惡行,那麼最終的審判就要落空;只要由上帝的立場來看萬事,一切都可以洞然明白,今天的惡豈不是明天的審判嗎?如此,就沒有任何一樣的事務可以叫我們跌倒。您於是勉勵我,除了要有屬天的能力以外,還要有屬天的眼光。您說自從那夜以後,您徹底的打開了山上教會的房門,就感到您來到了一個好地方,山上教會的確是一個美麗的地方:一個漾滿碧綠湖水的深潭就在教堂的前面,風兒不斷吹動漣漪,看得到魚兒擺尾彎身的游動姿影;還有一列列青色山脈隨著霧氣蜿蜒陳列向不知所終的地方;還有晨霧和暮靄籠罩在這兒有如一首輕歌。您終於感到又再度置身天上,把重擔都卸下了,確實看清了您的腳已經踏上這個千嬌百媚的島國,同時也決定在這個島國長期的居住下來了,你決定開始學習這裡的語言文字,甚至於終老於此了。


4.

敬愛的麥格那牧師,我要為我的匆匆離別表示歉意,除了當時我正逢無法解決幾個重大的神學問題而變得煩躁不安以外;也是因為近日的政治問題一時擊垮了我,使我無心再待在北部的山上教會。當中尤其是後一個因素使我哭了好幾天,就像本來行走在一片錦繡的花朵大地,一陣天崩地裂後,所有的美景立刻消失,壯麗的景色瞬間被天地所吞噬,來程全被截斷了。有關於這個晴天霹靂的事件我曾經對您提過,您也曾勸我要放下激動的心,以免影響生活。但是,您知道,當時我很激動,在聽到結果公布時,我渾身顫抖得無法自止,好幾天說不出一句話,甚至有尋短的企圖。那時,我就知道我需要離開山上教會一陣子,止痛療傷對我是必須的;我必須想辦法度過我的黑暗期,就像您度過到達伊朗後的黑暗期一樣。如今回想起來,我當時的脾氣未免太偏激,但是您總知道,當那試煉來臨,我們在黑暗中竟至於找不到任何可以逃避的一絲絲光芒了。

我為我無法與您有更長的共聚說抱歉。您是知道我的政治取向的,我一向敬仰泛藍的「戰哥」。在山上的教會,我曾仔細的向您解釋這個人的優秀,也教您欣賞這個人的豁然大度。幾十年政治歲月的磨練已經使他沒有一絲絲的火氣,年紀當然是大了一點,但他可稱之為溫文的臉、可稱之為高大的身材,使他在一言一語舉手頭足間顯得特殊的沉穩,何況他的出身橫跨大陸和島國之間,何況他又是美國政治學的博士,何況他曾當過副總統。我說您看看福爾摩沙的政治明星們,還有誰有他的風度,您用不著查考他的過去,只要聽看他眼前的談吐,就能感受到他有叫四海歸心的那種氣質,我說我們慶幸有這麼一個儒者出來競選總統,福爾摩沙就要走向幸福了。還有「宋哥」,這個前省長,他也前來搭配做為競選的副手,歲月也將昔日這個英俊的流亡學生磨練成一個老當益壯、凡事練達的政治家了;自從跟隨在一九七七年逝世的蔣經國總統身邊以及李登輝總統身邊以來,層峰的政治競爭以及如何擄獲選民的心已經造就他成為一個高瞻遠矚的英雄,他的政治經驗無人可比,他的優秀除了「戰哥」以外,在政治界已經可算不做第二人想。我堅決的告訴您,倘若在英國的政治史上恐怕也難以找到這麼美好的搭配,福爾摩沙的幸運不是就要來臨了嗎?

果然,您也看到,自從投票前的九個月以降,他們深受選民愛戴,民調一向比綠營的對手高,所到之處,受盡了選民的歡迎,在每個大街小巷,凡是他們所到之地,都響起了無數的鞭炮聲,那些鞭炮的碎紙倘若都聚攏起來,恐怕也有一個大雪山那麼高;即使在我最昏沉的睡夢中,也能明明白白的感覺到他們是維繫著我國命脈的貴人,在這麼一個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時代裡,神推舉了這麼一對美好的人出來競選,一定有很深的涵義。我滿臉笑容,沉醉在勝利的未來之中……誰知道,就在三月二十日那天,開票的結果出來了,他們竟落選了,以不到三萬票的差距!


5.

敬愛的麥格那牧師,您一定還記得我當時的慘相。就像是個被抽光了氣體的塑膠囊假人,我一下子萎頓在滿是長椅的禱告室,整整的一天,我跪在那裡,無法抬起我的頭,也無法站立,一天之中不吃不喝。之後,您和教會的執事只好將我抬入我的寢室,我終於爆發一聲又一聲的嚎啕了。

的確,我猜當時您和教會的執事一定聽了太多我的哭聲,所以你們才花那麼多的心血為我禱告。在我的記憶中,有一個清晨裡,我短暫恢復了平靜。那天,山上落著稠密的雨霧,像雨一般的霧整天落著,落在開滿山花的教堂小徑上,落在湖上,落在山脈上,濛住了大地,也濛住了我人鬱鬱的心。我倚在寢室的窗前,觀看窗外無力的霧景,發現教堂區異常濕漉而孤寂,竟感到在霧中所有山景都癱瘓了,再也沒有任何的東西可以撐住這種軟軟的崩潰。可是,當我探頭往那個禮拜堂瞧,卻發現禮拜堂前的水泥柱如是貼著被雨霧渲染開來的紅紙黑字告示:「為阿傑弟兄禱告進入第三天,請加緊禱告,願神給他再站起來的勇氣。」原來,你們歇下了一切的工作,已經整整為我禱告了三天,這樣的恩情一剎那叫我慚愧不已,我慚愧自己的脆弱帶來你們連續三天的勞頓。

同時,更教我慚愧的是,我無法抑制住喃喃的詛咒。我怎麼的咒罵著整個福爾摩沙當前的政局和社會呢?我說這個島嶼充滿自愚和自殘,為什麼竟放棄一位廓然大度的儒家總統候選人,盲目的選上一個心胸不廣的法家候選人?就像我的族群的一個教授所說,這個島嶼的人全是「一島主義者」,在他們的心裡除了自己這群人以外,再也沒有其他的人存在;而這個當選的總統能做什麼呢?他除了搞民粹以外,還有什麼政績呢?我懷疑他真正的才能。他似乎如同他的名字所顯示的,是扁平的,淺碟子的。他似乎沒有世界觀,沒有政治觀,沒有文化觀,沒有人生觀,沒有藝術觀;即使是他出版的書籍,他的言論,可能都是別人為他擬好的,他只是一個空殼子。最後我咒罵起這個當選的總統的族群了:我說我看不起總統這個族群,它沒有歷史;即使有歷史,也沒有文化;即使有文化,也沒有英雄;即使有英雄,對人類也沒有貢獻。我甚至對您和教會的執事說:小時候,有著烏黑深邃眼睛的媽媽(她在我六歲上下去世了,是當選的總統這個族群的人)偶爾揹著我回南部的娘家住幾天。在我模糊的記憶中,那是一個位於河口附近極其封閉的村莊,群樹如同燃燒的綠火,將整個村落都包圍住了。必須走過河口彎彎斡斡的狹長泥土農路,才抵達聚落裡。除了一間供奉著不知名的神的公共祠堂外,沒有任何文化氣氛。到處都是磚塊和竹子搭構而成的矮屋,砂磧由海邊漫掩過小村莊蔓延到每戶住家,野草花到處生長,庭院角落養著一群群豬仔和鵝子。娘家的餐廳裡一大堆的農具漁具,屋板、餐桌都快朽爛了;最可怕的是,他們一家十幾口共用一條毛巾一枝牙刷;在我顫慄的、被驚嚇的印象中,除了一個嚼著檳榔的大嗓門的老阿嬤外,娘家還有一群吵雜的強壯女人和過度粗礪的舅舅們,他們除了談農漁事以外,再也沒有其他額外的話題。整整幾天,我緊緊的抓住我漂亮母親的手,不敢離開她身邊半步,宛如進入了一個不文、魔魅、原始的部落中,要我不想逃離那兒是不可能的……我如是抱怨著,剛開始聲音細碎而無力,後來竟變成一種咆哮和低吼,最後我發現你們張大了眼睛,用一種意外的吃驚的眼光看著我。最後您溫柔的說:「孩子,你已經說出了你最深的潛藏在心底的話了。可惜,這些話不會是上帝所喜歡的話。你知道,耶穌生前所喜歡的就是這些人,祂的門徒都是這種出身的人,即使是聖徒彼得和約翰也都是貧窮的漁夫啊!」麥格那牧師,我永遠記得您當時說話的神情。就在您說完了話的當時,我看到您至極為難的表情,那種可惜又疼痛難言的表情,一剎那之間,我知道我說錯話了,於是我又放聲的大哭了一場...(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文學生活誌》87期2010/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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