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0•十月號:陌生人的辛酸都是我的哀愁──安東•契訶夫
《我是許涼涼》∼我想我剛剛被甩了 /台北.李維菁.文

作者李維菁(林國彰/攝影)

一、

我是許涼涼,今年三十八歲。我想我剛剛被甩了,不過我懷疑我可能還沒接受這件事。

我被甩的原因是因為我太老了。我的男友孫大偉小我十二歲。他說,目前這個時候來是我們的外表距離最接近的時候,可是再過幾年,隨著時間的過去,我們的差異會愈來愈大。他說,我無法接受這件事情,我想要跟我的妻子一起面對朋友與家庭。

他說,我試過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與父母,但是我做不到,你的年紀在我心裡如同一道牆擋著。即便是現在我們的差距最小的模樣,我都沒有辦法讓我的朋友看你,再過幾年更不可能,我不要這樣子的人生,我真的試過,但我真的做不到。

如果你們看到這裡,覺得我很醜,其實也不是。我看起來比實際年紀小上十歲,身材苗條,有大眼睛與鵝蛋臉。有一雙不錯的腿。現在其實是我這一生最美麗的時候,我小的時候皮膚不好,會冒痘痘,比較胖。二十多歲的時候,因為工作壓力大,瘦得不成人形。過去少有人叫我美女,反而現在獲得的讚美比較多。

我從小就想結婚,有安定的家庭與伴侶,他的出現,讓我感謝上帝,儘管有著年齡差距,但是上帝眷顧我,我們真的相愛,想要攜手共度一生。

一年半前我們兩人陷入戀愛時,儘管我深深為他吸引,但理智告訴我,不行,我們的年紀差好多。這是行不通的,我要認真定下來的,我渴望結婚生子,有一個自己的家,有家人相伴的人生。我不是那種玩玩的人,請你不要對我玩玩,我也不能接受遊戲關係。我對他說,我們沒有未來的。

他說,我們不會沒有未來,我愛你,你是我的寶貝,我要在你四十歲以前把你娶回家。至於我媽媽,剛開始也許不能接受,但是她見到你之後就會明白你是一個好女人,會逐漸克服成見。
他說,It's not about age. It's about two souls connected to each other.

我握著他的手,覺得上帝對我好好。

我真的愛上他,我們以結婚為前提交往。他喊我的小貓乖兒子,他出國的時候會買玩具給兒子。我們一起逛市場,一起幻想著未來的家要怎麼裝潢,我們的小孩會長什麼樣子。我希望生個跟他長的一模一樣的兒子,因為我來不及參與他的童年,但是我可以陪著長的跟他一模一樣白皮膚單眼皮濃眉的小男孩一起長大,將他抱在懷裡,牽著他的小手送他上學。

他說,我希望小孩像你,像你這樣的大眼睛與小臉蛋。

他說,我們將來的家要獨棟,最好在庭院裡頭蓋著水池。他喜歡魚、游泳、潛水,他在家裡布置魚缸,所以我們每個週六都去基隆海邊,我在岸邊陪他,看著他潛下水裡抓魚,高高興興地帶回家為他的魚缸增添新血。
我問他將來會不會帶我們的小孩到海邊游泳,他握著我的手說,一定的,一定會。他吻我,嘴唇好軟好軟,我喜歡跟他接吻。

他叫我寶貝。他總是叫我寶貝。

他在台中上班,我在台北,我每天早上七點固定叫他起床,晚上下班就寢之前一定會通晚安電話。我不抽菸,我也不喝酒了,我要把身體養好,因為我要懷我深愛的男人的小孩,我也勤於敷臉,這樣看起來我們會比較相配,我也想努力存錢,開始理財,因為除了小孩的教育基金之外,我還要多存一筆錢,將來婚後也許需要去打一些玻尿酸肉毒桿菌,讓我們看起來不會差太多歲。

翻開這一年半的日記,滿滿地,都是幸福。有一次很久不見的朋友看到我說,你的臉相整個都變了。也有人對我說,恭喜你找到好的歸宿了。

然而,總有些什麼不太對勁,我們因此爭吵。

有東西梗在我們之間。一年半以來,他不願意讓我見他的家人。有一度乾脆告訴他的母親他和女友分手了,來規避母親的關心詢問,他過去是一交女友就帶回家的。我在車上哭泣,問他為什麼,他說他一定會找時間的。

有一次吵架,因為他總是跟他一位國中女同學來往密切。他坦言他們彼此有過好感,只是礙於當時他有女友所以沒能交往。當他與女友分手,兩人原以為就要開始交往,他又有了我。他們總是見面。但他說,他為了我已經有所調整,儘管那女生老約他見面喝咖啡,他已經減少兩人單獨見面的次數了,這都是為了我。

我們有一次去高雄玩,路上遇見他的同事,他握著我的手僵硬了一下。但他還是和同事打招呼。

我問他剛剛是不是猶豫著要不要把我介紹給他同事,他說是,但是他已經克服這障礙,他剛剛不就是打招呼了嗎。
過了半年我沒見到他的父母。一年之後也沒有。

我們又因此吵起來。

他說,我受不了你,我要跟你分手。雖然我說要跟你結婚,但是我現在一點也不想立刻結婚……

我哭著說,不是都說好了。他說,我不是說我們一定沒有未來,只是結婚的日子必須往後。你不能只想你的年紀,你也要想想我才幾歲,我為什麼要定下來。如果你不能接受,我們就只好分手。

我們繼續吵,最後我崩潰了。別離開我,我對他說,只是晚一點結婚,我可以等。我不跟你吵,我保證以後再也不跟你吵。

上個禮拜他過生日,他決定在他家裡開生日會。他邀請了他的同學朋友們一起,他要我一起去。

我好開心。我沒有去過他家,更重要的是他終於在掙扎這麼久之後突破了障礙。他總是在我家跟我的貓玩,累的時候便睡在我死去的祖母送我的床上。

他說,寶貝你要好好睡覺休息,讓自己看起來漂漂亮亮,你有可能會見到我媽。

我趕緊去買了一盒昂貴的面膜回家,每天敷臉。

生日會三天前,他又說,我叫我媽出門去了,因為長輩在家大夥兒就是會比較放不開。

我怔怔地看著他。但是我愛他,我可以等。開始每天到百貨公司尋找他的生日禮物。我猜想他需要一個新皮夾,由於他總是把皮夾放口袋,我必須要買軟皮的,這樣子放口袋比較不會變形。

生日會前一天,他又說,你還是有可能見到我媽,萬一她太晚出門就會碰到面了。

我好緊張。

生日會當天,我搭捷運去與他會合,打開他的車門,他那要好的國中女同學坐在車裡頭,穿著細肩帶的黑色緊身背心,突顯大胸部,臉畫得很白,眼線眼影仔細描了又描,突顯大眼睛。

我們到達他家。他媽媽已經出門了。他立刻躍入同學的笑鬧中,沒有介紹我是誰。

我站在那個烤肉的庭院,沒有人跟我說話。

後來我跑到他的客廳趴著睡覺。

生日會快結束時,他的母親回來了,他立刻把我的手機遞給我說,我送你回去。

我說,可是我的包包還在客廳裡頭。

他說,我去幫你拿。

一下子就把我弄出了門,但是臨走之前我終於跟他的媽媽說了聲拜拜。

我以為他送我回家,我們會單獨相處,但是他要走了。我快哭出來,說那你等我一下,我把找了好久終於找到的軟皮皮夾拿給他,他接過去就開走了。

那天夜裡我們又在電話中吵架。他說我在他的生日會臭臉討人厭,他希望我快滾。我說你的同學又不來跟我說話,他們整群在笑鬧,我一個也不認識,插不進去。他說你以為你是誰啊,為什麼他們要主動跟你說話,你不會自己去找他們。

他說,我朋友說你很文靜,都不說話,後來我朋友又說你根本一臉懶得理人的樣子。

我問他,你為什麼不介紹我給你媽媽,我們都見到了面。他說,我覺得尷尬,不想說。

你為什麼這樣啊?我哭了。我們在路上散步遇到我爸媽、我弟弟,我也驚訝尷尬,但我還是介紹你了,不是嗎?這是很基本的禮貌啊!

他說,憑良心講,以你的年紀,你跟年紀小的男人在一起,你的父母有什麼好在意的,當然是我的父母會比較受傷。

我對他喊,你怎麼這麼不厚道,難道我的父母不是父母嗎?難道我這樣的年紀的女人就不會傷心嗎?你也有姊姊不是嗎?

他說,要不然你他媽的要我怎樣?我要跟你分手!

過了幾天,我打電話給他。他說,分手吧,我試過了,我真的沒有辦法。你五十歲的時候我才三十八歲,你要我怎樣跟自己的太太一起出門,我的朋友會怎樣看我。我哽咽了起來,說,我不跟你出門就是了,以後也不吵著要見你父母朋友就是了。他說,可是我根本不要一個帶不出去的女人。

我問,你希望我以我自己的年齡為恥嗎?

他說,我們沒有未來的,我們不合適。

我說,別這麼說,求你不要這樣說。不要在我用了感情之後這樣子對我。

他說,你為什麼這麼不理智,你只會替你自己著想,你怎麼都不替我的未來著想!

我歇斯底里了起來,哭喊著,別離開我,別離開我,不要這麼殘忍,我不要求你娶我了,我真的變醜了就會自動離開你了,你再給我幾年的時間,求求你……寶貝……求求你……你不要娶我沒關係,不帶我出門沒關係,我只想跟我愛的人在一起。再給我幾年,一年也好,給我多一點陪在你身邊的時間。我不會再犯了,我不跟你吵架了,求求你……

他說,我也不想這樣啊,但是我們不會有未來。我就是無法克服年紀的障礙。

我說,沒關係啊,我躲起來就是了。

他說,我就跟你說我不要這種太太啊。

我說,我不要你娶我了啊,你不要娶我沒關係啊,你再給我多一點時間,還是我現在已經很醜了嗎?已經很老了嗎?你已經討厭我了嗎?

他說,你放過我吧,我真是怕了你。

我的朋友知道我失戀,見我不到一週瘦了一圈,吃不下也睡不著。問我原因,我說因為我的年紀太大,他沒有辦法克服。

朋友說,是因為你年紀太大他媽媽反對嗎?

我說,不是,是因為我年紀太大,他不願意把我介紹給他媽媽。他也不願意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

昨是今非,昨非今是,在所有的事情都是違反道德義氣的,只有在愛情裡頭是通行的。我忍著還想哭的沮喪這麼說。

我朋友在電話中說,放屁。如果你是林志玲,就算你大他二十歲,他還是會開心地牽著你的手見他父母朋友。如果你是殷琪,就算你大他三十歲,他也會開心地把你娶回家過著美滿的日子,並且到你臨終還深深愛著你。只是你啊,長的雖然可以卻不是名模,工作雖然小有名氣但不是女強人,身上又沒幾個錢。

倒是你怎麼傻了啊,你都快四十了還相信有人會想娶你這種年紀的女人嗎?你怎麼到這個歲數還想戀愛結婚生小孩?算了算了,出來喝酒解悶吧。

我掛了電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然後跌坐在地上乾嘔。

It's nothing about souls.

我是許涼涼,今年三十八歲,對於自己仍然相信愛情婚姻深深感到可恥。



二、


我是那種上妝前後判若兩人的女生,偶爾也會盼望有人看見我素顏憔悴的時候也能真心以待,當然我從不敢嘗試。
他和我跑到足球公園和兒童樂園玩耍,吹風曬太陽,跑跑走走,仰躺在草地上發呆傻笑。打鬧之中,東奔西跑,雲霄飛車與摩天輪,還有我擅長的蠻力碰碰車。

我們分頭上廁所,各自從男廁與女廁出來的時候,一同站在外面的大洗手檯前並排洗手,上面有一片大型長鏡。

我們本能地同時抬頭照鏡子,剎那之間整個下午親暱歡愉突然逐漸冷薄尖銳。

我們兩人的臉、上半身,映在鏡中。

我好看的,臉還因為剛剛的嬉鬧紅撲撲的,眼睛還在閃著光。他好看的,濃眉性格也還在笑,斜睨著什麼的表情。
然而我就是老,在他白皙的臉旁。

我們兩人感應到這個視覺,也感應到彼此都發現了,然後同時極力想掩飾這突如其來的震撼,以及突然攪起的驚慌哀傷。我低下頭。

你在想什麼?他問。

你在想什麼?我反問,帶著試煉、也想明知徒然卻試著保護自己似地。

他沒說話,仍然定定地看著鏡子,不動,等著我。終於我也決定抬起頭,決定一起正視映在鏡子裡頭的我們的模樣。

我們兩人的臉,莊嚴地在鏡子前看著我們,彼此依偎,彷彿那將成為一個定格的照片映照我們的關係,同步擠出一個永恆的微笑。

然而我撐不下去,太難過了所以對著鏡子擠眉弄眼,做出俏皮的鬼臉。他笑了起來,感受到了,於是誇張地挑著眉耍帥。

我們笑得有種誇飾,比平常大聲,突然間那一刻戲劇性的笑聲又同步消失。

我們又同時哀傷地、靜靜地一同凝視著鏡中的我們這一對。

唉,我低低嘆了口氣,我好老,我看起來就是比你老。

不會,他說,你不會。

我們不知道在鏡子前面站了多久,好像一個宇宙生成了又銷毀了。然後我們轉身離開。

傍晚的陽光如金,我彷彿預見了什麼未來似地哀愁,自始至終是我們感情的基底...(未完)

 
作者簡介:李維菁
台大農經系畢業、台大新聞研究所碩士。長期投入當代藝術觀察與評論寫作,著有《程式不當藝世代18》、《台灣當代美術大系──商品與消費》、《名家文物鑑藏》、《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以及近期出版小說集《我是許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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