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0•八月號:蔣曉雲──三十年前,三十年後
李天鐸說馬祖故事:但願再回高登台 /台北.瞿欣怡.文

(高登島小檔案:面積約一•四平方公里,距離中國最近的北茭半島只有九千二百公尺,是馬祖最重要的軍事據點之一,目前仍未對外開放。島上沒有民家。高登島經歷激烈戰況,直到目前為止,在島上服役仍然十分辛苦。高登官兵均以退役於此為傲!)

 
民國六十三年正月十五日,少尉排長李天鐸帶了十個兵,前往馬祖高登島。軍艦開出基隆港前,他的弟弟來看他,給了他一顆雞蛋,說:「明天就是你生日,自己多保重。」

李天鐸頭也不回,搭了一天一夜的船,又換上二十七人一艘的漁船,終於在高登島搶灘登陸。岸邊都是等著回台灣的士兵,每個人見到他,都開心得不得了,笑咪咪地對著他們說:「歡迎、歡迎。」
李天鐸,國安局退役上校。民國六十三年派駐馬祖,駐守過馬祖八個離島。曾任蔣經國先生侍衛隊長、國安局駐法代表。現為愛克貝思音樂公司特別顧問。
李天鐸哪笑得出來,他得趕緊搶灘。他必須在下午四點以前,急行軍到據點,天黑前接收完畢。高登台六百多階,他的據點在四百多階的半山腰上。部隊跑得氣喘吁吁也就罷了,他們還得帶上一頭豬、一窩雞、一窩兔子跟一隻小狗,這也算在任務編制裡。他一到據點就先接砲,也不用人員交接了,人都跑光了。高登島規定晚上六點以後,不准出陣地,陣地之外的地方看到人就開槍,沒有敵我,格殺勿論。

那還是戰時,單打雙不打的年代,台海對峙激烈,高登島因為小,總是在砲擊日被中共拿來當作「檢驗射擊」的砲靶,每回要開始砲擊,就先對著高登轟三砲,先測風向,再測遠近。

李天鐸才交接完,還來不及喘口氣,小兵高正義馬上衝到他面前大喊:「報告排長!越界!」民國六十三年,兩岸鬥狠也鬥智。當時對岸有三艘船,一艘船塞一個連,每天在邊界划,順風時三分鐘就划到高登島。

對岸早就做了情搜,知道今日交接,就故意越界測試。李天鐸一聽越界,馬上下令開槍警告。小船不怕,還繼續往前挑釁,李天鐸下令打帆,把船桅打斷,看它怎麼越界!果然船上的中國兵一個個跳船逃回去。

「其實這是在測試我的反應,」李天鐸得意地說:「如果你馬上反擊,表示這個新據點不好惹;拖到三分鐘才反應,表示你不敢決定,回報到連部;要是拖上七分鐘才反應,那肯定是害怕地請示到司令部了。」

 

無論如何,難熬的一夜終於過去了。天一亮,李天鐸坐在海邊大石頭上,望著昨日戰火激烈的大海,以及中國的大山大河,無限感慨。小兵高正義跟著感慨:「排長,唉唷,大陸這麼大唷!」幾個年輕人就這麼對著大海流眼淚,想不通這麼大的山河,怎麼會丟掉?

小小的高登島也真是荒涼,整個島只有一•四平方公里,五百多個兵力鎮守。一到晚上就起濃霧,伸手不見五指。每個據點人數不一,李天鐸的據點約十到十五人。更悲慘的是,交接時出狀況,罐頭全沒了,整整一個月,李天鐸據點的人就吃鹹魚麵疙瘩,湯裡放點鹽醃帶魚、野生蓋菜、豆鼓、麵糰,填飽肚子就行了。

每個禮拜,據點會派一個人到北竿採買食物,為了抑制肉價,馬祖規定一個人只准買兩斤肉,馬祖的斤兩跟台灣又不一樣,台灣是半斤八兩,那邊一斤才十三兩。小兵第一次買肉回來,可憐兮兮地拎著那一丁點沒人要的肥肉問:「排長,怎麼辦?」李天鐸接過豬肉,很豪氣地說:「沒關係!今天伙房放假,排長下廚!」他用馬鈴薯、紅蘿蔔跟洋蔥燉了一鍋肉,戰士們全都吃到盤底朝天。

有回隔壁排的排長穿了件大夾克,懷裡揣得鼓鼓的,跑來找李天鐸,偷偷摸摸邊拉開衣服,邊說:「我這有半罐肉罐頭。」李天鐸大樂!這兩個排長溜進廚房,李天鐸麵粉一灑,手一揉,做出餅皮,包著肉吃,「那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李天鐸幾乎是含著淚吶喊。

高登島沒水沒電沒居民,十個人每天刷牙洗臉只有五加侖水,還得騰出來燒飯燒菜,用過的水還得放到臉盆裡,種菜澆水用。這一個月裡面,據點沒人洗澡。好不容易找到其他據點有個水池,他們馬上帶錢、禮物,自備柴火去燒水洗澡,李天鐸形容:「身上的泥垢掉了一地都是!」有回,得了香港腳的老士官真的受不了,接了一盆熱水泡腳,李天鐸知道以後氣得大罵:「奢侈!浪費!」

沒辦法,外島日子實在太苦,連睡覺都辛苦。冬天嚴寒,碉堡又濕又冷,棉被怎麼也蓋不暖,他就想起父親的絕招,棉被加上一層軍毯,然後把尾巴綑緊了,人再捲進去睡。這麼睡還得保持機靈,每天晚上睡覺時,李天鐸手邊放著手槍,背後還放刺刀,只要一有狀況,馬上可以開槍射擊。

高登的日子苦則苦矣,李天鐸還是找了很多樂子。高登有三寶,大蛇、蜈蚣、高登雞。炒菜時,大蜈蚣就從天花板掉到鍋裡;李天鐸也學人家泡蜈蚣酒,用筷子夾了把蜈蚣洗乾淨,曬乾,丟進高粱酒。蜈蚣一遇烈酒,激烈翻滾,拚命吐出毒液。半年後,酒成了茶色,又過三年,整瓶酒變成碧綠色,沒人敢喝。

蛇跟雞又有另一段故事。話說高登食物來源太少,每個據點都得養豬、養雞,還養一隻看門狗。小狗命名為馬娃,小豬無名,老長不大,那窩雞就更慘了。有個小兵專門負責這窩雞,每天要把母雞帶去其他據點交配,好不容易生了雞蛋,眼看小雞就要孵出來,第二天卻發現整窩小雞不見了!李天鐸一哨一哨地查,確定半夜還聽到雞叫,可是抓不到犯人。等到第二窩雞蛋開始孵的時候,李天鐸命令衛哨兵要特別注意母雞孵蛋的狀況,半夜果然聽到哨兵大喊:「排長!雞叫了!」一群人馬上帶槍、木棍衝上去,結果看見一隻比人高的蛇來偷雞!大家手忙腳亂用木棍把蛇打死了,還不急著煮湯喝,剝皮曬乾,莒光日遊高登示眾,看哪隻蛇還趕來偷雞蛋!

至於那隻永遠長不大的豬,背後卻藏著一個哀怨的故事。小豬吃的是剩下的麵疙瘩,別的據點也這麼吃,豬都乖乖地吃了睡,睡飽好好長大。偏偏李天鐸據點的豬永遠瘦瘦小小,好不容易長大一點,脾氣卻越來越壞,常常衝破簡陋的豬圈,偷吃小兵種的玉米。有次小豬竟然跑到雷區,小兵們大喊:「排長!小豬跑到雷區了!」這下沒人敢追,只好放小狗馬娃去抓,馬娃英勇地咬著小豬耳朵,把吱吱叫的豬給安全押回營區,得到英雄式的歡呼!

小豬回來了,卻依舊瘦巴巴,李天鐸百思不得其解,決定要跟蹤養豬的小兵,一探究竟。負責養豬的小兵叫「大顆」,台中來的老實人,長得胖胖壯壯。吃完飯後,他就把大家的剩菜剩飯收集了,拿去餵豬。李天鐸偷偷跟在他後面,發現豬看到大顆,氣得低吼,連鬃毛都豎起來。大顆餵豬是把盆子一扔,破口大罵:「╳你娘,呷!」豬氣得不吃,大顆就狠揣牠的肚子。李天鐸不急著罵小兵,他默默退回碉堡,思前想後才明白,大顆一下部隊就跟來馬祖,唯一熟識的台中同伴因為表現好,提報受訓準備當班長,他卻得留在馬祖兩年,平日信少,又是最菜的兵,老是被欺負,滿肚子委屈只好發洩在豬身上。李天鐸對這件事感觸良多,還在《聯合報》上寫了篇文章〈豬為什麼長不大〉,描述高登小兵的心情。

李天鐸是個浪漫雙魚座,AB型,不忍心讓小兵們在離島這麼苦悶度日,平常日子就搞點娛樂,用個大臉盆,抓蜈蚣、青蛙、小蛇鬥來玩,讓大家樂一樂。遇上第一個母親節,李天鐸還辦場音樂會,找會彈吉他的小兵彈幾首母親節的歌,想讓大家唱唱歌,沒想到才唱了兩句,全部據點的人哭成一團,李天鐸只好在淚眼中宣布晚會解散。

唯有每個月八三一來訪,高登島的男人們才活了過來。只見那天連老士官長都穿上最整齊的軍服,頭髮梳得服服貼貼,對著李天鐸直笑:「今天她們要來了?」李天鐸還搞不清楚狀況,問:「誰來啦?」不一會兒就見到碼頭上來了三個女人,抱著小狗,踩著高跟拖鞋,扭腰擺臀地上了高登島。

八三一都來三天,生意好的時候,一人可以賣出一千多張票。她們就住在高登島半山腰的文康室,那裡有四間小房間,進去就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房間外排了長長的人龍。每隔一會兒,小姐就拿盆水出來倒掉,換盆乾淨的進去,很乾淨衛生。那三天也是高登島用水高峰期。

後來李天鐸在北竿跟小姐熟了,年輕又純情的李天鐸就問:「你們這樣做,怎麼會有感覺?」小姐笑他傻:「有感覺還得了,就把士兵全當豬,趕緊做完了事啊!」據說道行高的小姐,還可以邊做邊打毛衣。

不過畢竟是去當兵,情緒排遣是為了有更強大的力量面對敵人。單打雙不打的砲擊,一開始去任誰都會害怕,李天鐸也怕,可是他得帶兵。於是他決定跟大家討論:「為什麼會害怕?」後來得出個結論:「對可能發生的事情不熟悉,所以怕。」

凡事知道原因,就能找到辦法解決,李天鐸把情勢一一推演:「我們怕,老共更怕。我們環境熟、有槍,還有整個後防,怕什麼!」於是他在高登找個好幾個定點,叫小兵們一有狀況就找到定點,舒舒服服蹲著,老共走過去以後就瘋狂扣扳機,殺人當英雄,還救了整個據點。

軍中更流傳一句俗話:「新兵怕砲,老兵怕槍」,砲聲嚇人,但不一定打得準,只要能躲,多半可以保住小命;但槍打得又近又準,才是致命武器。李天鐸面對砲擊久了,也皮了,有天突發奇想,決定帶小兵們去體驗砲擊的真實感:「在碉堡裡頭聽,跟去外面感受槍林彈雨,肯定不同!」於是他走在前頭,胖胖的小兵高正義緊接在後。
才一出碉堡,李天鐸就知道不妙,光聽聲音他就知道這回砲彈要落在自己面前了,從聽到砲聲咻咻到爆炸有八秒,李天鐸馬上大喊:「趴下!」就往側邊臥倒。高正義平日動作就很難確實,那天就像隻蝦子高高彈起,大肚皮彈到地上,噴起一大片泥巴。

自從民國四十七年八二三炮戰之後,每到八月底,中共就會有所動作。當年,所有幹部也被召回營部,被賦予最高戰備命令,只要有狀況就開打。李天鐸回到高登據點,召集所有士兵,告訴他們:「打不死,回台灣當英雄;打死了,大家天上見!」

其實他心中有把握據點可以守住。當時高登的砲陣從240砲到155砲、156砲、90砲、753砲、42砲、81砲到60砲,對岸一有動靜,在海上就可以交織一片綿密的火網。假使老共真的打上高登島,最大登陸口也只能容得下兩艘漁船,更別提從碼頭走上高登台有六百多階,光跑上來都會累掉半條命。李天鐸還準備了汽油桶,必要時往下一扔,點火燃燒,就阻斷敵方進攻。還有機關槍、步槍、手槍的槍陣,誓死保衛高登島。

有了這麼嚴密的布陣,他心安一半,到半夜就吩咐小兵去睡覺:「打仗需要體力,去睡!」槍砲聲在空中震天響,小兵們就這樣抱著步槍,扣緊頭盔、綁好綁腿,在緊張中睡去。熬過那幾日,高登依舊無事。

李天鐸的父親也曾經駐守金門,對離島戰地知之甚深。在李天鐸派駐馬祖的日子,父親家信從未間斷。父親的第一封信就讓李天鐸流淚。父親叮嚀:「兒啊!外島守備擔任據點指揮官,第一要有與陣地共存亡的心,要置之死地而後生……」唯有在離島經歷戰火砲擊的人才會明白,「與戰地共存亡」的壯烈,那不是兒戲,是交付生命。

離開高登三十六年,李天鐸還沒有機會回去,他感嘆地說:「我好想再回去高登台,躺在看海的那顆大石頭上,看看我那棵細瘦的木麻黃。」年輕時看著老樹、大海、夕陽,李天鐸想著不知何時何月可以離開這荒島,而今,他只願再回高登台。回想高登的九個月,李天鐸豪情萬丈地說:「那是我當軍人最輝煌的一段日子!...(未完,更多精采請見印刻雜誌84期八月號)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