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0•六月號:去年在阿魯吧──賀景濱
詩人屈原也是個科學家?──龍應台VS.科學家朱經武

台北/李應平/記錄撰文

詩人屈原也是個科學家?兩千年前,屈原在氣勢磅礡的長詩〈天問〉裡,一口氣提出了一百七十多個問題,詰問天文、物理、哲學、人類學的奧理。濃厚的文學熱度,包裹詩人對宇宙、自然的探索,也表現實證、理性、同行評議的科學特質。
龍應台文化基金會「國際名家論壇」邀請德州超導中心資深主任暨中研院院士朱經武、香港大學教授龍應台比劍,看人文與科學電光火石的撞擊。(編按)

 
龍應台:今天雖然名為對談,但我希望把重點放在科學家的身上。
朱經武教授曾榮獲十個榮譽學位;六個榮譽教授的頭銜;超過五百七十篇論文;二○○九年七月一日才離開香港科技大學校長一職,回到休士頓投入自己一生的志業,就是他的物理實驗。
朱經武院士生於湖南芷江,這裡是抗戰期間重要的空軍基地,飛虎隊從此地起飛;抗戰結束以後,協商受降的會議都是在芷江開的,朱教授也是空軍的小孩。到了台灣,他在清水小鎮長大,在清水的童年,他會把破銅爛鐵收集起來做實驗,他對清水的情感,使得他後來雖然離開台灣多年,卻始終抱著深刻的情懷。
朱經武曾問我為什麼要討論這個題目?小時候我讀屈原的文章,當我讀到〈天問〉的時候,雖然文字非常難懂,卻忽然有一種晴天霹靂的感覺,一個詩人在一篇文章裡面,氣勢磅礡的提出一百七十個問題,這些在我看來全部都是科學的問題,講宇宙萬象,開天闢地、從頭說起。
我特別注意到,在人類早期的歷史裡,尤其到我後來接觸到西方思想史時,更有一個很深刻的發現,像屈原這樣一個詩人提出科學的問題,在希臘的歷史或早期的科學史裡,一點都不特別。因為,在西方的思想史裡,科學和其他學問從來都不是割裂的。
如果上網搜尋亞里斯多德的文章涵蓋哪些層面,你會看到物理、生物、戲劇、音樂、邏輯、修辭、政治、倫理、動物學等等,科學與人文學不是割裂的。再往後走,你看達文西跨界跨到什麼程度呢?數學家、建築師、發明家、工程師、音樂家、雕刻家、植物學家、解剖學家、畫家……。如果對達文西這樣一個人去談科學與人文之間有什麼橋梁?在他們那個時代,可能會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問題。對我而言,達文西《維特魯威人》這張圖幾乎涵蓋了從最柔軟的人文到最硬的科學。
在香港認識了香港科技大學校長朱經武之後,我自己有一個撞擊,就是我每一本書朱經武一看就懂,但是,朱經武跟我解釋物理的、高溫超導的兩句話,我卻怎麼都聽不懂。
這樣就產生了一個問題。我們一直在說無論科學家、醫學家、經濟學家,還是企業家,都要有人文素養,這個說法已經深入社會、沒有人會去懷疑。但是,當我進一步認識像朱教授這樣的物理學家時,我開始對自己有一種懷疑,那就是作為一個文學的創作者,我的科學素養有多少?在哪裡?我發現,與我們對科學家、醫學家、經濟學家、企業家所要求的人文素養,不成比例。
從這個自我懷疑開始,讓我們慢慢走到今天來談論這個問題。
 

圖說:中研院院士朱經武。

朱經武:剛才龍教授所說的聽起來好像是對的。其實有一句她沒有講,就是這個社會上很多人文知識分子,他懂得的科學知識比較少,而且他以此為榮,我們科學家不懂人文方面的知識,反而會覺得不好意思。
作為一個科學家,他的工作方式、品味、風格、想法,都由幾樣東西來決定。第一點,我想每個人做事都由他的經驗、興趣、教育來決定,這裡面取決於他的社會經驗、人文素養、大環境的情況與時代的關係。
譬如,氫彈之父也是楊振寧先生的論文導師愛德華•特勒(Edward Teller),他除了在物理、氫彈做了很大的貢獻,更在美國國防扮演重要角色,同時,也是一位極端的反共主義者。特勒是在匈牙利畢業的,所以他對於文學、音樂、數學的修養都非常好,可以看出社會對一個人的影響多麼的重要。
其實,不論是做科學或其他各種領域,最重要的,是看自己的興趣在哪裡。我從小就對「電磁」很有興趣,興趣雖然重要,但是也會受到大環境的影響,決定朝向哪個方向走。
家父年輕時就一個人在美國讀書,當時日本侵略中國,他就到各個地方演講募款為中國空軍買飛機,靠著個人募款,買了一百多架飛機。到了三○年代,他放棄一切回中國,他各訴我們兄弟姊妹,看著美國沿海的軍艦與中國沿海的帆船,感受特別深,他覺得中國的貧窮是因為科技不夠,所以,一直鼓勵我們往科技發展。那是很單純的一個動機。
但是,在我那個年代還有很多事情發生,影響我選擇讀科學。一個最起碼的想法就是要經過科技報國。在我讀中學時,楊振寧、李政道拿了諾貝爾獎,對我們是很大的鼓舞,因為這是中國人第一次拿到世界上最偉大的科學獎。
以前,很多東方人覺得自己只能寫寫文章,科學則是由西方做的,楊振寧、李政道得獎使得東方的年輕人,特別是中國年輕人得到了信心。所以,很多年後有人問楊振寧,你覺得你在科學上最大的貢獻是什麼?他說,最大的貢獻就是幫中國的年輕人找回了信心。

由於這點,我決定要做一些科技的東西。一九五七年,蘇聯釋放人造衛星,美國嚇得一塌糊塗,就設了一堆獎學金,因為這些獎學金使得很多外國學生可以去念書,我們讀科學的到美國很容易拿到獎學金。另外一個原因,老實說要到美國讀文學談何容易,科學因為讀的是公式,不論哪個國家都一樣。
社會、人文的大環境會影響一個人。我跟龍應台講,她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寫別人寫不出來的東西,其實做個科學家也是一樣,必須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想到別人想不到的東西,這一點是很重要的。
龍應台的《目送》出版時,我在回美國的路上看完了,我跟龍應台說,你這本書就像我在高中時讀朱自清的〈背影〉。很多人看到父親的背影時,沒有辦法寫出深情的感受,但是,文學卻可以做到。
所以,我常常說,做科學研究的人不應該只看到手邊的東西,應該要看到更上層的東西。人文素養的確在人的思想上會產生很大的影響,可以使人有一種中心思想,有人稱它是「信念」或者「信仰」。
愛因斯坦說過一句話,他說,老天爺總是找最簡單的路子走,使我產生一個中心思想就是「很多東西應該朝簡單的做」。這些年來,我一直覺得大自然是很簡單的,簡單是非常美麗的東西。
所以,我常常跟同學及同事們講,實驗可以分為四大類,第一種也是最好的實驗就是「很簡單而且很有意義」的實驗;第二種是「很複雜但是也有意義」的實驗;第三種是「簡單而沒有意義」的實驗;第四種是「複雜而沒有意義」的實驗。
人文,可以讓我們大規模的釋放對創新的想像力。愛因斯坦說「Imagination is everything. It is the preview of life's coming attraction.」世界如果一直向前走,想像力是最重要的東西。所以,這幾十年來我在工作的過程中,總是希望不要跟著人家趕鴨子,希望走出自己的路,別人都走的例子,你最好避開。工作也需要冒險的精神,失敗了也要承受責任與打擊。
我是做高溫超導的。我們是怎麼能做出一些別人沒做出來的東西?基本上,這裡面也有跳躍式的思想,當別人按部就班的走下去時,我們忽然轉了一個方向,往別的地方走,簡單的說,當時全世界做高溫超導的人都向一個方向走,是物理的傳統方法,先找出最好的材料,搞懂了之後才往下一步走。但是,我們卻是在沒弄懂之前,就跳了一步去思考。結果我和吳茂昆教授與同學們就做出來了。這是人文教導我們跳躍性的思維。所以,社會、人文、教育對一個人的工作、態度及工作的結果,是有極密切的關係。

 

龍應台:史諾(C. P. Snow)是英國有名的科學家暨小說家,同時也是政府官員,他在一九五九年時做過一場演講名為〈兩種文化〉(The Two Cultures),你很難見到一篇演講,五十年後還被當作國際會議的主題來討論。
朱經武給我的刺激,就是讓我發現自己對科學的無知,在自我覺醒、自我批判的過程裡,我回頭去看史諾這篇五十年前的經典演講,他在文章裡提及常常在科學家與人文知識分子聚會的場合裡,看到人文知識分子問科學家「你知道莎士比亞多少?」或者「你讀了幾本狄更斯的作品?」科學家如果沒有讀過或不知道某個作品,就會覺得很羞愧。
史諾在演講裡提到,這個時候他就有一種衝動,想要問這些人文知識分子「熱力學的第二定律是什麼?」把他們全部打倒在地,可是,人文知識分子即使回答「不知道」,還會覺得引以為榮。
史諾批判的是整個社會的決策者,大部分都是由非科學的人文知識分子所主導,這些人是對科學的知識與常識所知有限的「科學盲」,他說,這樣的人怎麼做決策?五十年前史諾就對人文知識分子提出了如此尖銳的批判。
我想問朱經武,在你所接觸的科學家與非科學領域的菁英,史諾的觀察是否也讓你深有體會?還是你不贊同他的看法?

朱經武:一般來說,你講的是對的。現在很多從事經濟、法律或各種領域的政府領導,表面上,是不需要科技知識的,但這是很危險的情況。因為,這個社會越來越進步,它的進步必須要靠科技的發展來維持繁榮,這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同意你這一點。
不過,社會慢慢在變,史諾這篇文章是一九五九年在英國劍橋大學發表的演講,勾勒出科學家與非科學家很大的差別,後來有些人也批判他這場演講。有的人引用史諾的看法,覺得科技發展得正當,促使社會向前走,人文就發展出來了,是科技的一部分,但是,大家也知道,人文其實可以主導科技的發展。反對者的說法是史諾勾出了兩者的差別,使得科學與人文知識學者互相對立,這是很不幸的事情。另一方面,從某個程度來看,六○年代、七○年代,人文知識分子確實也有狂妄自大的心理,使得科學家受不了。
這些年來,問題還繼續存在。但是,有些人也慢慢意識到,並開始經過不同的途徑,慢慢的減少兩者之間的不了解,因為,社會的進步一定要這兩部分的知識分子互相溝通,才能夠向前走。

龍應台:前幾天,我和朱教授為了這場演講做功課。五十年前,史諾給了科學家有關人文常識的題目,也給了人文知識分子有關科學常識的題目,我看了嚇壞了,因為,我完全不知道什麼是「熱力學」,更不知道它的「第一定律」、「第二定律」是什麼。
所以,在做功課時,我提出五個人文基本ABC,看朱教授能答對幾個,然後,朱教授開五題他認為的科學基本常識,彼此測試,我把這十個題目拿出來給大家玩玩。
先看我考朱經武的題目:
一、《道德經》是誰寫的?
二、曹雪芹寫了什麼?
三、馬克斯是哪國人?生在什麼時代?
四、誰寫了《浮士德》?
五、畢卡索是做什麼的?

接下來,朱經武給了我說是與前面五題對等的題目:
一、James Watson做了什麼?
二、人為何不能把自己抱起來?
三、為什麼樹下的光影是圓的?
四、如果你坐在時速一百公里的火車裡,拿燈;另一人靜止不動,拿燈。同時開燈,二公里外有人在測光,請問哪一盞燈光先到?
五、牛頓第二定律是什麼?

我打死不相信,這突顯了科學家不知道什麼叫簡單嗎?還是突顯了我這個人文知識分子所有的「科學盲」。兩種文化怎麼溝通?這中間是不是有很大的鴻溝?
如果我們兩個都同意,確實有人文知識分子對科學了解程度,與我們要求科學家具備人文素養的程度不成比例的現象,我想問朱經武的是,So what?有什麼不好?

朱經武:這個社會科學家還是少數,但是在社會發展裡,管理階層很多都是人文知識分子負責,但是我們也知道,整個社會向前進時,科技發展是非常重要的。
我們看看過去一百年來的變化,《封神榜》上面說千里眼、順風耳,現在都實現了,人類的財富增加了,各種東西都向上提升,如果你追究它的原動力,既非經濟也非政治,而是科技。所以,科技發展對於維繫社會向前走,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這些年,社會的價值觀慢慢在變,大家不做真實的東西,去做虛擬的經濟,才會有金融海嘯,所以,歐巴馬在幾個月前講了一句話,他說,當金融海嘯過去以後,華爾街的影響力會減少一半,最後會有很多年輕人把智慧投入社會,做創新的工作,特別是在科學技術上。
去年,也是在龍應台基金會舉辦的論壇上,我與楊振寧先生有一段對話,當時正值金融海嘯發生,楊先生說了一句話,他說:「今天在這裡大家擔心的都是金融崩潰,金融海嘯的確是很嚴重的問題,但是等到十年、十五年後,真正要擔心的問題是社會對科技的漠視。」
幾年前,我有個朋友在英國開會,當時的首相召集一個會議,找了很多大公司的總裁與政府官員參加,他最後問了一個問題,他說,今天我們的社會那麼富足,到底是什麼原因?現場提出有很多答案。他卻說,不對,應該是麥克斯威爾(Maxwell)電磁波的四條公式。
你可以想像,科技對社會繼續發展到底有多麼重要,而創新發明正是持續的步驟,因為,今天的發現,明天就變成常識。要維持領先的競爭力,一定要不斷有新東西產生。
所以,我覺得,整個社會應該對科技有欣賞、了解的能力,並不是要每個社會的公民都變成科學家,而是希望他們支持科學家做新的發明,因為,這些發明最後都會造福社會人群。

 
(※完整內容請見印刻雜誌第8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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