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0•五月號:再會上海!阮玲玉
橄欖樹間的大夢:安達露西亞雙城記 /香港.曹疏影.文

十四世紀的土耳其海軍司令Piri Reis繪製的格林納達(Granada)古地圖上,地中海的海岸線仿似西班牙服飾的荷葉邊,格林納達在內陸群山環抱,兩條河流將它與地中海相連,宛如那海岸線的龍鬚。兩條河是陶洛河和赫尼爾河,而正如詩人洛爾伽所寫:

瓜達基維河,一把鬍鬚紅又紅。
格林納達的兩條河,一條在流血,一條在哀慟。
……
瓜達基維河的柳丁林裡,高閣凌空,香風徐動。
陶洛和赫尼爾的野塘邊,荒廢的小樓兒孤聳。

 
進入阿蘭布拉宮之前,先要穿過山下龐大如迷宮的摩爾人區,無論是地理上、還是心理上都必須如此,不對格林納達殘存的摩爾文化稍有接觸,是無法理解阿蘭布拉的神祕的。雖然到十六世紀,摩爾人已經被西班牙的天主教政權趕出安達露西亞回到北非去了,但是他們的盤旋街巷猶在、花園和白屋猶在、俯瞰一切的阿蘭布拉宮猶在,而近幾十年又有不少北非移民回來此地,加上格林納達本來就殘存著摩爾人血統的居民,這裡彷彿又變回那個有濃厚阿拉伯色彩的「殖民地」。
阿蘭布拉宮,金庭的入口處。(廖偉棠/攝影)
在格林納達的摩爾人區,我口渴買水,闖進了一家不起眼的肉店加雜貨店,長龍排到店外,店主又切肉,又收錢,又轉身拿罐頭香料。前面的一個小夥子突然轉過頭來和我說:「這是典型的穆斯林店,你知道嗎?」他指給我貨架上的琳琅商品,我只認得兩個小湯包,那是我在義大利時的同屋伊斯蘭教徒Smail常用的。「我是摩洛哥人,但他們都說我像中國人。」我把眼前這個無論怎樣看都是非洲俊小夥的熱情人打量了二十遍,還是認為他是非洲人。他見我驚詫,就兩手拉起兩處眼角:「你看,我的眼梢是吊的,這樣的。」原來依據是這個,我仔細看他眼梢,似乎確實上翹了五度。想起另一義大利同屋Giovanni的話:「中國人的眼睛對於我們來說都是吊眼角的。」好吧,算他們對眼梢敏感。

這是我在格林納達遇見的第一個摩爾人,衣著樸素,笑猶在耳。不免記起華盛頓•歐文筆下的阿蘭布拉宮傳說裡,摩爾人總是衣袍華麗,女子綴玉披銀,男子則斗篷上鑲滿寶石,生活在十九世紀貧苦的安達露西亞農民的想像裡。
摩爾人,籠統地說,是北非的阿拉伯人,跨海入侵伊比利亞半島,從八世紀起統治了安達露西亞地區近八百年。他們同基督教之間漫長的爭鬥過程,活化在一則則短小的民間傳說裡,其中,摩爾人幾乎總是財富、智慧、通靈的代名詞,而當時的基督教世界還處於中世紀。摩爾人在安達露西亞建造了輝煌的文化,格林納達和哥爾多巴都曾被譽為歐洲之都。

眼前的摩爾人區卻是一個十足的嬉皮社區,到處是梳著雷鬼辮子、耳鼻穿環的青年在石階上閑坐,手中牽一條同樣閑坐的大狗,見你掏錢包時,便起身上前來要硬幣,給他的狗買食物。一天薄暮時我們從一家阿拉伯茶館出來,還碰見嬉皮少年席地擺賣自己彎扭出來的銀器、首飾,旁邊是一個嬉皮樂隊:有人彈印度西塔琴,有人學蛇舞──估計在這些西方嬉皮心目中,印度風格和摩爾風格無異,因為這樣,摩爾人店裡的貨也有很多印度風的嬉皮裝。不過他們真的和摩爾區的建築風格非常協調。

這裡白牆連綿著閃耀著,回環如傳說的大食迷宮,又總有鮮藍、鮮黃的窗櫺和圓瓦不動聲色地給人驚喜,甚至還有摩爾人留下的水利繼續為一些保存得好的老房子提供噴泉和水井的流水。依地勢不規則形狀的牆和房屋、藍白瓷磚的路牌把人一直引領向上,不知道裡面如今已住的什麼人,我們在一座正裝修的房屋門前停下腳步,樓下是轟隆隆的機器,樓上是佛朗明哥吉他伴隨著聲聲悲痛的呼喊──這是我們在安達露西亞第一次聽到深歌CANTE JONDO──在戴望舒的翻譯注釋裡,它有四個來源:吉卜賽、摩爾人、腓尼基人甚至猶太會堂讚歌──但無論如何,我們找不到還有別的藝術更匹配這個格林納達的下午,洛爾伽所寫的「橄欖樹間的悲風」隨著嘶啞的歌聲也回蕩升起在這些白得發燙的圍牆、涼得像銀的樹蔭之間。素馨花跌落在石子路上,一種不知道名字的淡藍色的花開滿一大牆──對了,這個摩爾人區,被女詩人田曉菲譯為:阿爾白馨。

我們在阿爾白馨的邊緣找到一家酒吧吃Tapas(西班牙的佐酒小點心,儼然已成為遊客們的正餐),一邊遠眺阿蘭布拉宮──田曉菲把它譯為:赭城。遊客在阿蘭布拉的一座小廊橋上擁擠,遠眺我們。我們未必彼此眺望得到,只有赭色的阿蘭布拉和它腳下的白色迷宮相擁。更遠處是飄渺的雪山。

鄭重其事,第二天我們才去進入阿蘭布拉。在清晨登上山坡,必須得早去,一是估計早上人少,二是一張票要麼上午要麼下午只有半天有效。想不到安達露西亞的早晚溫差如此大,路是山路,說也奇怪,剛剛還在市區,市場車流,一拐彎就是山路,耳邊只有鳥鳴。按阿拉伯故事,那不定是什麼人物的驚魂,感覺這個宮殿在心中瑟瑟如一只玉蝴蝶。是阿蘭布拉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阿蘭布拉?莊子的比喻用在這裡最恰當不過,因為阿蘭布拉之美,就如大夢,無人能從中醒來,建築者摩爾人的可汗們不能醒,後來占領者西班牙君主們不能醒,我們也不能醒。

為了找到阿蘭布拉的入口,先後問了三個人,說也奇怪,那天的這幾位都像阿凡提,突然出現在路邊,有的做狀淋花,有的呆望,他們分別說了三個方向,最後我們在那唯一沒被指到的方向尋到了入口。入口便是完全的炫技、這是一叢萬個骨朵的繁花的根處,所有細節從此生髮。進得金殿、常春藤園,在彷彿無盡頭的彎拱與廊柱、門窗之間,已經是阿拉伯銘文四處鋪展、與花紋融合,文字只剩下形式,混雜著新月與大星。基督教趕走摩爾人後,把阿蘭布拉宮改作他們的居所,但真主的旨意仍然在遮天遮地的花紋中熠熠──張承志曾說,這裡的阿拉伯文他唯一能辨認出的一句的意思是:「除了真主,沒有勝者」。在時間的輔佐下,阿蘭布拉宮本身就證明了這句真言。這麼多言語就是為了讓你失語,這麼多華麗而無用的美,就是要讓你感知無常……(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雜誌第81期)

 

作者簡介:曹疏影
詩人、童話作家,自由撰稿人,一九七九年出生於哈爾濱,北京大學文學碩士,現居香港。有詩歌、散文、評論被收入各種選本出版,曾獲劉麗安詩歌獎,著有詩集《拉線木偶》、《茱萸箱》、《金雪》,童話集《和呼咪一起釣魚》,曾於香港《明報》連載專欄《南轅北轍》,在《北京青年週刊》連載專欄《廿九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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