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0•四月號:胡蘭成專號
客席總編輯朱天文〈願未央〉記述胡蘭成  /朱天文.文
志不盡,願未央。

讀上個世紀六○至七○年代末胡老師寫給黎華標的信,七十封信,與我同時收到這批出土古物的老友暨胡蘭成專家,他徹夜讀畢,但我遲遲停停,分了五天才讀完,怕一下子讀完就沒有了。當然也是,回回不能盡讀,投袂起身,我得出門走走,因為這些信,太煽動了。我說的煽動,用胡老師信中語是,「孟子曰憂,佛語是大悲,壯士得其悲痛慷慨,憂思難忘,尚為思有濟於天下,把歷史的弦彈得錚錚響。」

「人可各執一學,猶百工眾技皆為有益於世,而惟聖賢之志願無邊無盡,故憂思不盡。」
 
但不忘其憂,跟它配套的一句,不改其樂,那是孔子。而我親眼見過人老了,閱讀求知並不為了什麼的依然如年少時那樣專一,生活裡看人看物新鮮有味,他的執念依然親近著現實和具體細事而並不走向皇皇如大理石銘文的抽象建構,大家都講如來佛色相第一,那是不改其樂,那是我們遇見的老年時候的胡蘭成。(我想起康德傳記作者描述,康德臨終時有人把他的三大批判巨著托在他手上,他掂了掂,彷彿意思說:「如果這是個孩子該多好。」)

所以,誰是黎華標?

這位讓胡蘭成對之寫了七十封信的年輕人是誰?這些信,簡直,如果在缺乏任何背景資訊下忽然讀到了,簡直得不是情書是什麼。才第二封信喔,胡就這樣寫:「我把你的照片與幾個日本朋友看了,但是像詩經裡的『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不知要能怎樣幫助你才好。我很想你能來日本留學,但是不知道你的家境,不知道你離得開離不開,而我請日本友人資助中國留學生,雖前時曾有此說,亦是等一邊決定了,又還要等另一邊進行來看,一切都不能說先有把握。又而且各人有各人的路,他人的代謀也許反為是一種不當的干涉。是如此輾轉思維,自己抑制著……」
 

第三十一封信:「我所以曾想對唐君毅先生爭你這個學生……」(讓人想到現在粉絲們皆朗朗上口的邵之雍的警句:「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

黎華標乃新儒家大儒、唐君毅的學生。

不過大陸八○後,甚或台灣的六年級,恐怕也要問,誰是唐君毅?那麼只好請君自理。我只說,距今六十年前──稍微岔題一下,我曾寫下一個小說篇名,至今僅存其名、〈淮海戰爭時代所知的植物〉,想寫一位父執輩的長輩,國共內戰期間的水利工程師,北奔南跑,每到一地他總找得出空隙以圖鑑式的描繪敘述法把就近新發現的果菜記下,然後航郵寄去英國皇家植物協會。他很早就是協會會員,早在北伐後到西安事變,他說那是中國的黃金十年。黃金?想必指的是終於不打仗可以過安定日子了,他從那時候便默默持續著這個遠東植物觀察員的身分向倫敦投寄圖鑑報告一直到在台灣去世。所以六十年前,內戰兩分,卻有那麼一批人,不從毛,亦不隨蔣,他們在香港居留下來,於是有儒者錢穆、唐君毅創辦新亞書院,十多年後而有香港中文大學。

我們最早聽見黎華標,江浙口音「里挖標」,還是胡老師住我們家隔壁寫《禪是一枝花》的半年間,不時寫了信就走十五分鐘紅磚路到街上寄航郵。一九七六夏始春餘,至秋末胡老師離台的那半年,獰綠爬牆虎茂盛覆滿了屋壁窗前,玉蘭花樹油油高過樓窗,冷冽的花香卻讓人感覺像是地底有鐘乳泉淙淙流淌。暑夜,曇花輪番開,屋壁下一開七八朵像放煙火,花氣像漲潮,牽了電線燈泡出來照亮著看,週末聽完胡老師課的大人小孩在花影裡躡手躡足穿梭,悄聲掩笑的,果然花在酣放就怕驚擾了。這樣鬧到無人知曉之深夜清晨,沉睡去的曇花低低窩在葉底,看起來好重,重得真是昨夜做了一場千年繁夢。

那年聯合報開辦小說獎,副刊主編馬各,非得記他一筆,是他,不但策劃了小說獎促使友報隨後跟進,亦執行了支持青年小說作家寫作方案,作家每月五千基本生活費,有小說即給聯副,稿費另計。我大學三年級,妹妹朱天心大一,怯場只敢共同簽一份約平分五千塊,即便如此,也支薪寫小說壓力太大,愧對馬各兩年到期再不續約了。春節報紙只出單張,除夕前發稿催急到馬各親自來取件,夜晚計程車等在門外,門內一屋子年菜味,熙攘笑聲那幾年家裡天天人來人往辦三三,倚馬立就,朱天心寫完交件,小說叫〈綠竹引〉。已返日本的胡老師收到這篇剪報即寄去香港,盼黎華標讀了能寫評。黎的評文刊出後寄東京,胡轉來給天心,寫信說黎君:「人極真誠,二十年來,信上稱我為師,而未曾見面……請你寄一部三三給他……請用你的名字寄給他,他一定很高興,我一面寫信告知他,要他自己出錢訂閱,並請他投稿。」

通信近二十年,不料將黎君跟三三連繫上,由三三承接了吧,通信遂止。此後四年,胡去世。胡老師那樣的熱情寫信,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回想,豈只不尋常,根本僅見。我遂想到盛九莉將與邵之雍斷絕前的喟然:「其實他從來不放棄任何人,連同性的朋友在內。人是他活動的資本。」

人是他活動的資本。

非常刺耳之評讚,幾乎可以是惡評,然則是惡評嗎?

胡老師連兩封信將〈綠竹引〉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窮人》並談,那俄羅斯人的深刻純情,直通於神,在〈綠竹引〉是那不幸的女人寒子,「天心的筆使人間的不幸都成為柔和的淚,如基督使哀哭的人得了柔和。文中寫那小孩對寒子的身體的現實的感覺,那臉,那背,那腳,那衣穿。寫小孩對寒子的人那種細心的體貼,那種親情,深入到寒子的人生全部,而仍是小孩的不懂,小孩是有一種像天道的不介意,與不識不知。她在雨中追著寒子哭叫,而事後是小孩的會忘懷,但又是永遠也不曾忘懷。」

「綠竹引於寒子的事沒有下一個結論或提出意見,而讀之使人思之不盡,叫你自己去提出疑問與意見,此才是啟發人的聰明,使人思,使人興。我讀此文是覺得寒子的美,美到了感動人,為了她我可以什麼都願意做。」

最後一句,正典是胡式煽動。

隨便翻一段,都是煽動,就說黎君研究所讀完開始教書,胡老師寫道,「你信裡對女學生的態度,使我想起我在溫州教書時。我又想起小時的想頭,假使我所知的女人落難,我必定救她,又假使所知的女人成了殘廢,我亦必照常愛她敬她,乃至在路上見跛足的或乞丐的婦人,我都設想我可以娶她為妻,愛敬之念日新。此是年青人的感情,如大海水,願意填補地上的不平。亦因有此感情,故山川草木以及女學生,皆映輝成為鮮潤的了,而要說是仁字,這亦即是你的仁了。」

「後世儒家藏仁以要人,不如你之身行仁而不自知也。但是你教學生,解釋仁字,大約又是解釋得困難吃力而不討好,落於藏仁以要人,此仁字成了積在心裡的痞塊,反為是病了。」

「我如此從你自身來啟發你,使你對你自己成為知己,而學問道德文章是要與天下人成為知己,此是於新亞書院諸君子之外,另闢一途徑也。」

孔子講仁知,孟子講仁義,義是仁的現實作為和造形。孔孟之學的通關密語,仁與義。當時新儒家盡在新亞書院,胡老師便拿仁字百般詰難唐君毅(胡致唐信現存八十七封),更不滿意新亞諸君子對於仁的行動性和造形性的欠思量。胡老師亦一而再、再而三對黎君譬喻仁,簡直得若不是在一種情話綿綿而只有情人樂聽的互動關係中,任誰也會覺得是給騷擾冒犯了。胡云黎君:「你的來信,我都保存著,因為你太真心,太聰明了,我惟恐你讀書生障,尤其你得值唐先生這樣的名師,得值名師是一大幸,而亦是一關,會使你終身跳不出這一關。」(此言完全也可以拿來說三三跳不跳得出胡師這一關。)

易經、「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孔子講仁,仁是感的新字新語。

仁是淹然。是啊淹然──有人雖遇見怎樣的好東西亦水滴不入,有人卻像絲綿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塌糊塗。

更近的新語,仁是即溶顆粒,當場溶入對方,溶於情境。史記寫漢高祖劉邦仁而愛人,那種即溶顆粒的體質,他既是溶於市井走卒之間,又不可思議能立即溶入張良者流。胡式煽動語是、「上與星辰近,下與庶人親」……(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雜誌》第8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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