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0•三月號:天工開物到學習年代──董啟章
【封面人物】天工開物到學習年代:梁文道對談董啟章  .廖偉棠/列席、攝影  .祝雅妍/整理

梁文道(以下簡稱「梁」):
你這幾年持續地寫長篇小說,加起來應該已經超過一百萬字吧!「自然史三部曲」第一部《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約三十多萬字,第二部《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大概六十多萬字,第三部的上冊《學習年代》約五十多萬字,你說下冊將會更長。我看第二部的時候,覺得你的寫作方法有點像開了水龍頭關不上,你有沒有相同的感覺?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這樣的寫作風格和語調可以不斷自我繁衍。你的小說思辨性強,人物對話不是一般小說人物的對話,而是以說理為重心。這樣的寫作方法往往是一開始寫,就停不下來。

董啟章(以下簡稱「董」):
是的,特別是那些討論的場面,只要人物的觀點設定妥當,他們自然會說出相應的話來,滔滔不絕地,一說就是一大段。我有時感覺是人物在說話,而不是自己在說。他們的思路也有其內在邏輯,他們的說話便跟隨這邏輯一直鋪衍下去。可是這也是有危機的,我會想,那樣的內容是不是在沒有控制之下蔓生的?在創作第二部的時候,的確出現這種情形,但到了第三部,感覺上比較在控制之中。


你這種思辨式的寫作方法,是要把道理說清楚,作品中的人物往往有說理的衝動。然而在這種寫作的方式中,對話是甚麼?
一般小說處理對白,重點是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但在你的「自然史」三部曲中,特別是第二部,當中的對話不是用以樹立人物,而似乎是為對話而對話,對話本身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一種很重要的敘述,是不是這樣的呢?


對話的主題當然非常重要,但我並沒有放棄人物的塑造。我認為人物的長篇大論的對話有兩種功能:一是他們如何看自己,二是他們如何看世界,然後就是自己和世界的關係。前者問的是「我是誰」,展現的是人物的性格,後者問的是「世界是怎樣構成的」,展現的則是人物的觀點和思想。當然,討論式的對話有概念先行的嫌疑,但人物在討論的當兒,各自的立場又會跟他們的性格和人生經驗有關係。人的性格不會跟他的思考分開,怎樣思考和思考甚麼,他就是一個怎樣的人。當然你可以說,這些人物全是很思考性的人。


而且是很能說的人。另外,你不常運用內心式的描寫方法,你的人物是沒有內心這個部分的。在你早期的小說又或是其他人的作品中,人物表面上說著一些東西,但是心裡卻是想著另外一些東西,你後來的作品中好像沒有這樣的情況。


我是刻意的,而且一直有這樣的趨向,只是後來變得更加自覺。這幾年我讀了些歌德的小說,感到很大的震撼,好像那就是我心裡一直想寫的東西。歌德的人物都是這樣的,很能說,可以長篇大論不停地說,將自己的想法全說出來。他們沒有不為人知的、隱祕的內心世界,也不用讀者去猜想他們的動機。


那種所謂表現人物深度,用內心獨白或者模擬內心的思維以顯現人物深度的做法,是寫實主義之後或者是現代小說興起後的產物,在史詩中完全沒有這些東西。

廖偉棠
(以下簡稱「廖」):
就像歌德與湯馬斯曼作品中的對話部分也比較多,而不在內心描寫、內心獨白方面著墨。


在荷馬的史詩中,英雄人物都是完全表裡一致的人。他們之所以沒有內心世界,是因為他們的內心世界已經在他們的言語和行動中完全表現出來。用巴赫金的說法,這叫做外在化(externalization)。在現代小說中,出現了所謂內心獨白,也即是人物內在思緒的模擬。這些內心獨白是隱祕的、封閉的、不為人知的。在歌德的小說中,情況剛好卻相反,他的人物總是不停地在對話中毫無保留地向別人展示自己,講述自己的見解和自己的人生故事。有時甚至是在獨處的時刻,在沒有別人在場的情況下,他們也會自言自語起來。威廉•邁斯特就是這樣。這樣說來,他們都是完全地外在化的人物,不存在任何內心的隱祕角落。


這與戲劇有關,像演員一轉身就直接向著觀眾說話,莎士比亞就是這樣子。


歌德肯定深受莎士比亞影響,《威廉•邁斯特的學徒年代》中段便用了很長的篇幅敘述人物們在討論《哈姆雷特》。也許我們應該把戲劇獨白(dramatic soliloquy)和內心獨白(interior monologue)區分開來。前者是跟表裡一致的古典全人一脈相承的,人物通過戲劇獨白向世界展示自己;後者是現代小說的產物,是封閉在人物的內在世界裡的心理活動。這樣的人物是內外分裂的,甚至是自相矛盾的,從而產生所謂的「深度」。表裡一致的全人,是沒有「深度」的,但卻是立體的。「沒有深度但卻立體的全人」是怎樣的一種人物模式,值得我們深思。而我正在嘗試寫出這樣的人物。


你是有意識地運用這種寫法,還是開始時不自覺,後來才意識到的?


從開始到第二部曲的時候也不太自覺,但是到了《學習年代》就變得有意識。這次寫的時候看了一些書,理念便更加清晰。


因為你這種人物進行問題討論而不停對話的寫法,加上三部曲緊扣關於知識的大命題,比如《學習年代》談及甚麼是閱讀,我便常常懷疑,如果換了另外一個人,該是去寫評論或是論文了。可是你不寫評論、論文,或者說不是不懂寫,而是要用小說的方法才能把它們寫出來。


是有這樣的關係的。我也寫過評論,但是在心態上卻愈來愈沒法寫。反而要在小說的虛構處境中,把自己的看法變成人物的見解,才能暢順地表達出來。那就像我自己寫不出詩來,但我的人物卻能寫。這可能跟創作的假面或扮演特質有關,也即是必須通過虛構才能表現真實。我只知道這樣地去寫,見解會更全面和豐富。就如《學習年代》中每一章有包含一篇讀書會記錄,每一篇也有一萬多字,共十二次,每次約有十來個人物發言。在這樣的場合設定中,人物每人會一大段地表達見解,互相辯論。雖然人物全都是由我創造出來的,但我會給他們設定不同的立場、背景及取向。


其實你從來不迴避作者的操縱權、獨裁權,寫不了評論是否因為你是一個自我過於強大的寫作者,因此較難去關心其他人、其他作者的內心世界?


我反而覺得是相反。董啟章比評論者更意識到包括評論者在內的所有作者都是獨裁者。寫評論的人有時比較獨我。假設我要寫一個觀點,就會以這個觀點為根據寫一篇文章,比如一個觀點是在劉曉波事件中,中國政府不知所謂。然而如果一個作者質疑自己這樣的想法會不會是一個局限時,轉以小說、對話去開展,當中可能有人物會覺得中國政府這樣做不是不對的,然後又會有第三個人表達另一種看法。我覺得有時用小說去處理這些問題,好像是作者對其作者身分更加敏感,更加自覺。你有時會給我這樣的感覺。
另外,你剛才提及的讀書會,其實有點像柏拉圖的《對話錄》。我在大學年代經常想的一個問題就是,如果把作為哲學經典的《對話錄》當成小說般去閱讀,它的文學性在哪裡?文學與哲學之間的關係是甚麼?對話錄作為一個文學體裁,是一件甚麼的東西?
還有一個很有趣的地方,我覺得你的書、你的寫作其實是以小說作為一種論述方法,當中涉及幾個不同的哲學領域。比如說《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是形上學的,當中談到人的命運、本質及世界構成的方式,完全是形而上學的題材;《時間繁史•啞瓷之光》是關於倫理學的,當中獨裁者這個人物的設計,探討的就是作者的責任問題;《學習年代》則可能是一部知識論。一般關於知識的論述,用的是論文、評論,甚至是散文的形式,但是以小說作為一種開發或者探討知識的敘述,又是甚麼一回事?


我想除了知識之外,還有思考及對世界的認知。這不只是從個人出發的知識,而是同時設想他人的位置、他人的思考的知識。我非常信服海德格的說法,也即是詩是一種思考的形式,而最高級的思考也同時是詩。小說作為一種藝術形式,是兼容詩和思考的。所以我不會說我的小說是知識論述,我認為那是一種詩意的思考或者思考式的詩意。小說不是我表達意見的工具,人物也不是我的傳聲筒,小說和當中的人物構成的是一個世界的模式...(未完,更多內容請見《印刻雜誌》第79期)

董啟章簡介:
一九六七年生於香港。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碩士,現專事寫作及兼職教學。一九九七年獲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新秀獎,一九九四年以〈安卓珍尼〉獲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同時以〈少年神農〉獲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推薦獎,一九九五年以《雙身》獲聯合報文學獎長篇小說特別獎。二○○五年《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出版後,榮獲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好書、誠品好讀雜誌年度之最/最佳封面設計、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文學類。二○○六年《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入選香港電台、康樂及文化事務署「十本好書20周年──我最喜愛的十本好書」其他推薦好書,以及第一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決審團獎。二○○八年再以《時間繁史•啞瓷之光》獲第二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香港藝術發展獎2007/2008年度最佳藝術家獎(文學藝術)。


梁文道簡介:
一九七○年生於香港,在台灣成長,八五年回港升學,九四年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長年參與各種文化、藝術、教育與媒體工作,並熱心支持多樣化的社會運動;曾任多個非政府組織及藝術團體董事或主席,牛棚書院院長、香港商業電台一台總監,以及香港大學及理工大學的客席講師。現為香港鳳凰衛視評論員。
自一九八八年開始在報刊發表劇評、樂評、影評、書評,以及文化和政治評論。目前在中國大陸《南方週末》、《南方都市報》、《上海書評》、《東方企業家》、《天下美食》,香港《蘋果日報》、《明報》、《飲食男女》、《AM730》、《讀書好》,台灣《聯合報》,馬來西亞《星州日報》與《亞洲眼》,以及新加坡《聯合早報》等報刊上均可看見其作品和專欄。

關閉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