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0•二月號:所有小說都是因為結尾而發明──童偉格
【封面人物】陳淑瑤VS.童偉格:所有小說都因結尾而發明 /台北•劉思坊•記錄整理 陳建仲•攝影
那一日,童偉格與陳淑瑤對談,兩位印象中極為沉默的小說家原本互不相識,起初擔心兩人無言以對,陷入僵局,然彼時氣氛有種難言的孤絕又漾著奇特的躁動。因著彼此熟悉對方的小說,言談中不時激盪出令人意外有趣的火花,這兩位作為《印刻》封面人物堪稱猶十分年輕的小說家,都曾被論者冠以「鄉土」之名,童偉格卻說:我是在寫對「鄉土」的基本困惑。

台灣文學百花綻放的七○年代,鄉土文學,或現代主義小說,一向被明晰標示成不同脈絡。「鄉愁」概念跟著地理牽移也有不同類屬,譬如「外省作家」眺望海峽隔空呼喚;「本土作家」立於斯地、根著腳下的泥土,緬懷過往那一縷人情芬芳。
經過了八、九○年代的眾聲喧騰、華麗轉身,情慾與前衛的書寫,科技網路大舉進入文化產業,跨越世紀末之後,六年級世代的台灣小說家似乎予人「面目模糊」的印象,他們想要說什麼?

出生於一九七七年的童偉格,以短篇小說〈王考〉獲得了二○○二年聯合報小說獎。拉美魔幻風格融會「鄉土」的題材,在他的文字中自由出入,使他成為備受注目的文壇新銳。這次發表的新作〈離島〉(《西北雨》),讀來氳氤裊繞,淡然感傷,小說背景有山村、有海島,然而小說家的文學原鄉在哪裡?他別於過去的鄉土傳統,調製出時代的新風味。許多靈光乍現的片段,像簡潔的幾筆素描,不斷的逃離與返回現場,不知究竟身在何處。時光也凍結了,如他所說的「昨日和今日沒什麼差別」,他發展出自己的時序,凝定了的時刻,我們讀到遙遠的過去,未來的未來。留下了不明確特定時空、生命輾轉延存的紀錄。

我想起昆德拉的「永恆回歸」:生命中的「輕」是事情只發生一次,瞬間即逝,無法挽救或修改。生命中的「重」是永恆回歸,每件事情都會重複無數次,留有的空間讓細節可以有無盡的小變化。童偉格說自己:記得的細節不足以支撐起這個有序的世界。這是個奇妙的連結,跟誰連結?昆德拉連結的是塞萬提斯。童偉格呢?早已不再是過去被定義的「鄉土」了,而是創作者內在神祕嚴肅的精神生命。(編者)
 
陳淑瑤(以下簡稱「陳」):看了你最新的小說,覺得非常厲害。你出第三本書的年紀是我出第一本書的年紀。你的文字很精細洗練,幾乎沒什麼贅字。我第一篇小說〈女兒井〉,評審老師施叔青一看到就知道這是個新手,文字很生澀,一個短篇居然有二十幾個成語,自己看了都怕,收進小說集前儘量刪掉。
 
童偉格(以下簡稱「童」):我反而覺得在《流水帳》這麼大的篇幅裡,妳的文字質地綿密,耐心描述事物,是我做不到的。

:《流水帳》就是用流水帳的方式寫的。第一次得文學獎開心得不得了,得獎感言洋洋灑灑,說將來如果出書,第一本書就要叫作《流水帳》,寫一些吃飯、睡覺很瑣碎的事情。後來寫到第四本書才叫《流水帳》,全是瑣碎的細節。只有長篇小說的篇幅夠大,才能把很多的細節都放進去。
看到你的小說,有很多山村的描寫,是你從前生長的地方的縮影嗎?比如說:山村始終就只有一條大馬路,整山村還是只有一條靜靜的大馬路,等唯一一班公車出去,等同一班公車回來。這跟我生長的離島村莊好像。「村」這個字在木寸之間,有一次一個台北的朋友光是看到我的地址是某縣某鄉某村,就覺得很好笑,你怕不怕生活在這樣的地方?

:我不怕,反而遺憾自己無法一直就這麼生活在一個「村」裡。沒有這種可能。我是在台灣北海岸的台北縣萬里鄉長大的,國中時到基隆念書,那時候每天通勤,坐那唯一一班公車,很早出門,天黑回來。如果公車沒來,或在公車上因為太累睡過站,那麻煩大了。對我生長的地方,我偏頗的印象常是黑濛濛的,好像一直沒照到太陽那樣冷冷的。有時候讓我有點提心吊膽,好像一不小心就離家出走了。原則上我寫我成長的山村,但真正寫時,是用印象中很多地方勉強拼湊出來的。
 
你沒有把那些地名寫出來,是聰明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是你書中的山村。而我的作品因為都把清楚的地名寫出來,便要背負地理歷史的一些包袱。

童:其實我記憶中的地方,常常是沒有人的荒山,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明確稱呼。另外就是,如果要明確寫出地點,我很怕大家會就這麼看待那地方,給其他居民製造麻煩。剛剛說印象偏頗,因為如果對應到現實,我的描述並不準確,那畢竟是通過我自己一廂情願的想像。我也怕大家問我「你們北海岸」如何如何,因為我沒資格當北海岸代表。像我記得我讀過一則報導,說春天時澎湖毛毛蟲很多、很有活力,會過馬路爬上曬衣架,把晾在上面的衣服啃光光,所以今天我就一直很想問妳:「妳們澎湖」真的這麼猛喔?扯遠了。我想聲明的是:北海岸是有晴天的,陽光照耀的海很漂亮,那裡的人寂寞的程度,和地球上的每位正常人差不多。不是我寫的那樣子。
 
:毛毛蟲是多,但沒那麼恐怖,如果把你剛說的發展成小說,可以是荒誕而又華麗的。要有人信以為真,那也太痴了!說不定這是個未來式。我從小在海邊長大,沒看過真正的山,後來我才知道我愛山卻很怕海。我想寫一本書是以山為題材的。對於我的鄉土我是又愛又怕的。早先想寫小說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寫「井」,寫井底之蛙,就去書店買了一本書,張藝謀的電影劇本《老井》,沒有看完就寫了起來。你是怎麼開始創作的?

:真正開始嚴格意義上的寫作,是住在台北、上大學以後的事了。可能就像井底之蛙,或像妳的〈守夜〉裡那位掉到家附近井底的警察一樣,開始想搞清楚四邊,還有上面那片亮亮的是怎麼回事。所以寫作開始了,但是時間都亂了。

:我姊姊念高中的時候,我就聽到她抱怨報紙上寫的一句話:「澎湖女人台灣牛」,我姊姊回罵說:「台灣男人澎湖豬」,我牢牢記得,終於派上用場。你的《無傷時代》和《西北雨》都有上醫院的描寫,我覺得寫得特別好。一種很奇異、既冷又熱的氛圍。

:大概是反覆修改的關係。電腦寫作的優勢,可以狠心,不斷重組結構。
 

我寫小說,花最多時間在擦橡皮擦,擦得手好痠。到了不是擦掉能解決的時候,就興起謄到下一本的念頭,光這件事就花掉很多時間。要是坐在電腦面前又會害人肩膀疼!怎樣才能提昇文字的功力?你常常讀詩嗎?你的句子都不會太長,飽含詩意。

:文字問題的話,我沒有好方法,就是一直改寫。其實我詩讀的很少,等於無知,讀翻譯小說比較多。我覺得小說主要不是文字問題,像妳的小說,光看文字可能有人會說「散文化」,然後認真擔憂起來。但我覺得很多用字華麗的「小說」其實是真「散文」,本質上。

:也許吧,我一向都很喜歡看散文寫散文,有人會覺得這樣子不好。我希望很自由的寫,無拘於何種文體。

:剛剛說「又愛又怕」,我感到好奇的是,如果有一個準確的時間落點,妳在書中所寫的年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因為對我來說,那在寫作中實現的其實是現在進行式。妳在小說中所寫到的澎湖既然是屬於過去的澎湖,不知道現在澎湖又有怎樣的改變?那會對妳的寫作提出問題嗎?

:二○○九年因為是六十週年,有不少關於一九四九的書出版。我的《流水帳》在這一年出版,碰巧遇上了澎湖的博奕條款公投,對我而言是特別有意義的,很慶幸這種人禍沒有發生,早先已經悲觀的開始做心理準備。現在的澎湖離我書中三十年前的澎湖已經有一大段差距,其實我在寫《地老》的時候,就對這些改變感到悵然。沒有回得去的家鄉。你的《無傷時代》中就有魔幻的味道,好像在現實中施了點魔法,《西北雨》更徹底了,復活鬼魂之類的東西都出來了,你喜歡人家說這是「魔幻寫實」嗎?

:很榮幸,因為賈西亞•馬奎斯的關係。對我來說,一開始是他讓小說寫作變得可能了,變難了,但是變單純了。

:我有一個朋友,在他遇到人生重大挫折,心情在谷底的時候,不能吃不能睡,書也看不下,重讀馬奎斯的《百年孤寂》一個字一個字念出聲音來,竟能讓自己產生堅強的力量,我聽了好感動,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我去年重讀了《百年孤寂》,還是覺得他一直講故事、一直講故事這件事很漂亮。把每個人背面的故事講清楚,包括死亡的背面。

:所以小朋友睡覺前會喜歡聽故事,因為聽故事能忘記生活中的煩惱,帶你到別的地方去。

:小朋友的煩惱喔,好像很有意思。所以我還是想說敘事的力量主要不是用字的問題,對我來說,不管哪一種譯本,故事的力量還是在的。

:當然,那麼會編織故事。據說你的《西北雨》整整刪掉了五萬字,幾乎少掉三分之一。你是整個段落拿掉,還是刪減文字?

:兩個都有。所以我就想說不要再改了,再改下去整本就不見了,作品已經在自我瓦解了。

:我都只能修句子而已,小說的結構幾乎都不能有太大的變動,那太傷神了,對人腦而言。對於能在書寫中跳脫現實無限想像總感到佩服,我的想像力太弱了。

:我的想像力也有限,不然也許《西北雨》不會是像現在這樣勉強留住的樣子。說是勉強,因為我發現最高品格的《西北雨》,可能還是沉默,或徹底的無言,而這個核心其實違逆寫作這種行為。我的想像力大致就停在這裡了。這麼一說,我覺得《流水帳》的設計倒是好玩的,因為妳的結構就是「流水帳」,所以可以展開,幫助寫作呈現生活的綿密。我試過要按春夏秋冬這樣「自然」的時間模式寫,但我發現我能夠記得的細節,不足以撐起這個有序的世界,很尷尬。

:的確,細節是很迷人的。我以前無心能記比較多事情,現在是有心人,得依賴平常的記錄。《流水帳》是靠一本小小的筆記本寫成的,好幾年拿來拿去到處亂寫,沒有順序地隨意記下。著手這本書的寫作時,就好像在插花一樣,把已經採好的花擺設進去,當筆記快用完的時候故事也到了盡頭。接下來你還會繼續寫長篇或是嘗試其他文類?

:我覺得自己是不太能寫嚴格意義的長篇小說的人,的確是,因為親身確認過了。我會再想想。寫完《西北雨》,我想不要再寫鬼魂了,我會試試看關於活人我想知道什麼。至於散文,大概個性不合,我忍不住想要虛構……(未完,更多內容請見78期《印刻文學生活誌》)

 

陳淑瑤
一九九七年以第一篇小說〈女兒井〉獲得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並兩度獲得聯合報文學獎小說獎。九九年出版短篇小說集《海事》,二○○三年作品〈沙舟〉獲吳濁流文學獎。○四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地老》,並獲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中文創作類十大好書。○六年出版散文集《瑤草》。○九年出版長篇小說《流水帳》。

童偉格
一九七七年生。台大外文系畢業,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研究所博士班。作品〈王考〉獲二○○二年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大獎;〈暗影〉獲二○○○年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短篇小說參獎;〈躲〉獲二○○○年台灣省文學獎短篇小說優選;〈我〉獲一九九九年台北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著有短篇小說集《王考》,長篇小說《無傷時代》,舞台劇本《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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