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刻文學生活誌》2010•一月號:零時差台北-巴黎連線: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
寫在昆德拉專輯之前 /尉任之

二OO九年四月一日,米蘭.昆德拉度過了八十歲生日,美國和他的家鄉布爾諾都為他舉辦了大型研討會。但是,無論在哪一個場合,昆德拉本人都是缺席的。

在《小說的藝術》第七部份〈耶路撒冷講話:小說與歐洲〉中,昆德拉引用了福婁拜的話說:
按照福婁拜的說法,小說家是想消失在自己作品後面的人。消失在作品之後,就是放棄做為社會人的角色。這在今天並不容易。今天,所有重要或不重要的都被搬上傳播媒體照亮得令人無法忍受的舞台。

而且他說:
小說家一旦扮演社會人的角色,便將自己的作品置於危險之中,這些作品便有被視為他舉止、聲明、立場的延伸的可能……

基於上述這些相同的原因,《印刻》原本希望製作昆德拉生日專輯的構想,也因此被老作家本人所婉拒了。

不過,昆德拉夫婦為我們指出了一個內容更為豐富,形式上則比較樸實的可能性,如今終於開花結果,也就是呈現在您眼前的這個專輯。

這個專輯在義大利詩人、文學評論家馬西莫.里贊泰﹙Massimo Rizzante﹚的協助下,得以匯集了昆德拉尚未結集的短文,三十年來討論昆德拉作品的隨筆及論文;加上里贊泰/昆德拉的對談,昆德拉給《印刻》讀者的一封信,以及已故墨西哥詩人帕茲﹙1914-1998﹚的獻詩,共約三十篇文字。其中,絕大部份是首次在華文世界披露。

經過重新分類與編排,這個專輯以四個部份呈現:〈卷首〉、〈昆德拉作品〉、〈對談昆德拉〉與〈凝視昆德拉〉。其中,「凝視昆德拉」所有作品發表的時間,跨越了三十個年頭,有些文章發表於「事件發生的當下」(如阿拉貢為昆德拉小說《玩笑》法文版所寫的前言),將我們再度帶回歷史的現場。這些文章,我們也盡量遵照文中涉及的昆德拉作品發表的次序來排列。

一九七五年以後,昆德拉自中歐移居西歐,如今雖已八十歲,仍在蟄居的巴黎住所繼續他的寫作計劃。如果我們將他的生涯分為捷克(布拉格)與法國(巴黎)兩個階段,並用一句他的話來為這兩個階段分別下註腳,第一階段應是《笑忘書》中的這一句:人類對抗權利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而第二階段則是《小說的藝術》中,他所引用的猶太諺語:人類一思索,上帝就發笑。他在不同時空所說的這兩句話,當然有其不同的針對性,但將之並列與對照,則可看出昆德拉對「人」、「人本」與「人文」的一致思辯與關照。

從布拉格到巴黎,昆德拉夫婦曾短暫定居在法國西部的漢恩市。這段從東到西的歷程,我情願(相信老作家本人也會同意)將之視為「遷居」,而非「流亡」。捷克的歐洲(人文)精神,在經過共黨統治與俄羅斯入侵之後,事實上已受到很大的破壞﹙如果您走過布拉格觀光區以外的地方,也許會對像前蘇聯一樣的氛圍感到驚訝不已﹚。執念於歐洲精神的昆德拉,相信在巴黎找到了一個在精神上比較接近的原鄉;一個拉伯雷、狄德羅的理性精神曾先後昂揚,且在十八世紀曾勇敢放蕩過的文明。

跟社會和大眾保持著距離,堅持讓自己站在一個疏離的觀察點上,昆德拉是影子裡的人與作家。可是,對作家與思考者(一位真正的作家與思考者)來說,「觀察」本來不就比「被觀察」來得更為重要嗎?

昆德拉的生命歷程,從青年時期對捷克共產黨的嚮往、親近、糾葛,演變為排斥與被排斥,導致作品被查禁,終而離鄉去國,這一切都反映出二十世紀東歐或共產俄羅斯作家的境遇。然而,對形式的關注、對作品音樂性的執迷、對現代性的再詮釋、對主題不斷的擴展、對人在不預期狀況下的處境的想像,以及對自己境遇輕盈、疏離、幽默的看待,使昆德拉的作品遠遠超越了「流亡」或「反抗」文學的範疇。

我在巴黎雖然和昆德拉夫婦只隔著一河而居,我其實從未見過老作家本人。在本專輯的籌備期間,我重讀他的作品,與他們夫婦直接/間接以郵件往來,或許更簡單——我們呼吸著同一座城市的空氣,凡此種種,都讓我覺得自己與他的距離並不遙遠。

過去一年兩個月以來,完成昆德拉專輯的願望始終縈繞在《印刻》同仁的夢想之中,在大家(以及海內外傑出譯者)的合作下,許多原本不太可能的妄想也逐一實現。我想,在這麼多精彩的大師手筆旁邊,我個人再說什麼,其實都是多餘的。——且讓我們在新年開始之際,將這個專輯完整地呈現給讀者朋友,並在向大家問候的同時,祝大家展卷愉快。

 
關於作者:尉任之
台北市人。一九七七年三月出生。東海大學美術系肄業,巴黎第一大學電影研究所博士候選人。關於音樂、電影、繪畫的論述散見台灣、法國、土耳其、中國大陸等地刊物。兩次繪畫個展於台北(1994、1997),並聯展於法國、義大利、巴林、烏克蘭、哥倫比亞等地基金會與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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