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風流自傳
名牌三帖

名牌三帖
  
一、世界上的服裝設計師,十分之九都是屁精、男同性戀者。他們喜歡男人,不喜歡女人。他們為女人設計服裝,十分之九都是醜衣服,但女人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敢拆穿,因為設計師太有名了。男同性戀者不斷以醜衣服給女人,女人縱使穿對了一件,也抵銷不住那十分之九的醜衣服的暗傷或明傷。多蠢啊。   
二、大家講究名牌。名牌一出,一擁而上。一開始擁的,是厭食症的模特兒,她們人人瘦高,所以名牌上身,「其間綽約多仙子」,不好看也好看。但名牌上市,效顰者或癡肥、或傻胖,噸位太重,穿起來,名牌兩個改裝成一件,也難掩其陳菊狀。蒼天不仁,我於陳菊見之。   
三、世界上總該有人自告奮勇,告訴王效蘭;你不能那樣畫眼睛,因為你太像一隻交配錯誤的熊貓了;總該有人自告奮勇,告訴陳文茜;你不能那樣戴帽子,因為你太像鳳飛飛了。但是找來找去,世界上沒人這樣大膽,所以,人間只好看她們兩個在作怪。當然陳文茜才華四溢,王效蘭卻香水四溢,但香水是香水,她是她。


意淫

老去的祕密情懷不在回憶而在重現、在用新角度細看過去的匆匆。我更會詮釋過去,並且提升了過去。我會用經驗做底子,加上重現與意淫。靈肉會越來越拉開距離。肉已淡出、已老去;靈卻更提升、昇華、絢麗。十七歲永遠不會老去,因為她已凝結在圖像裡、剎那在寫真裡、鮮活在記憶裡。而我已越來越神化、精神化,走向意淫與 fade away。十七歲永不fade away,我會,但是「還有精神」。   
我十八歲時候,在我前面有太多太多八十歲以下的老年人;我八十歲時候,在我後面有太多太多十八歲以上的青年人;在我十八歲到八十歲之間,有太多太多的意淫。



難忘陳碧君

年交通大學請我演講,由學生活動中心學術部長陳碧君出面函邀,並約好由一位吳姓男生親來接我。時間到了,出現的卻是陳碧君本人,一位青春美麗的小女生。到學校後,他們請我吃晚飯。飯後陳碧君陪我看看校園,在細雨中、在夜幕中、兩人走在校園的路上。陳碧君對我說:「李先生,這條路有一樣特色,就是它是循環的。你走下去,會又走回原點。」我回答她:「這樣也好,你永遠循環,永遠不會迷路。」   
演講的情況還不錯,為了答覆問題,兩個小時外,又延長了二十五分鐘,前後都由陳碧君主持。在演講中,我帶聽眾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但我始終在兩個世界。陳碧君坐在左邊第一排,我幾次稱她作「陳部長」。她的笑容是優雅的,我想,「阿麗思漫遊奇境記」(Alice in Wonderland)中那隻貓如果看到,一定剽竊她的笑容。   
過了幾天,朋友送我一支名貴鋼筆,我轉寄給陳碧君,並寫信指出,從她給我的信上,看出她用的鋼筆該換了。陳碧君收下我的禮物,並用新鋼筆,寫信向我道謝。   
又過了幾天,陳碧君又寫信了。告訴我,每年一度的「梅竹賽」(清華與交通大學的競賽)在某一天開場了,她是交通大學的排球隊選手,盼我到新竹看她比賽。   
我沒有回信,也沒在當天去看球賽。但是,我在球賽過後第二天獨自去了新竹,走在空無一人的球場,為之駐足,然後返回了台北。   
我沒再見過陳碧君,此生也恐難見到。我到了路的原點、走回路的原點,我永遠循環,我迷了路。



我的模特兒   

唐朝大詩人杜甫,寫大畫家曹霸,說:「將軍畫善蓋有神,每逢佳士亦寫真,即今漂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為什麼要在馬路上找路人去畫呢?因為創作者需要模特兒寫真,作品才能飛揚生動。一般刻板印象只以為畫家需要模特兒、雕塑家需要模特兒、攝影家需要模特兒、服裝設計師需要模特兒,殊不知文學家也需要模特兒。 模特兒的範圍很廣,當我為老兵喊話時,滿身傷痕的是我模特兒;當我為慰安婦義賣時,滿腔悲憤的是我模特兒;當我為小雛妓仗義執言時,滿眼憂傷的是我模特兒。   
當然,我也有正點的模特兒,當我寫「虛擬的十七歲」,我的實體模特兒真的確有其人、確有其形,她是傳統說法的模特兒,跟畫像藝術品配合,必要時,也跟畫家藝術家上床。   
在文星時,林絲緞出版「我的模特兒生涯」,絕大部分是我改寫的,黃三也改寫了一部分。我從沒見過林絲緞,但她作為攝影模特兒,太健康了。但我看了許多外國的攝影集,都覺得模特兒太健康了。而我所欣賞的、所需要的,悉屬羽級。身高一六八,卻四十公斤以下,才是我通過的尺碼。



赤裸的十七歲   

在寫「虛擬的十七歲」前,我的構想是寫「赤裸的十七歲」。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我寫出大綱:   
「赤裸的十七歲」這本書,以赤裸為書名,有人會大驚小怪,其實他如看過美國作家巴洛茲(William Seward Burroughs)的「赤裸的午餐」(Naked Lunch),或諾曼.梅勒的「赤裸的和死亡的」(The Naked and the Dead),就知道赤裸的真義不在黃色,而在萬紫與千紅。   
岳飛十七歲做了爸爸、賀子珍十七歲做了革命黨,安妮.法蘭克(Anne Frank)十七歲不到死於集中營,魂歸成為名家;歐仁妮(Eugénie de Montijo)十七歲方至自言心已碎,老去成為皇后--多少的萬紫與千紅,都來自赤裸、來自十七歲。
「赤裸的十七歲」,是我以十七歲為主軸的小說,也是由模特兒穿插其中的高情遠致的小說。這模特兒是台北朱崙街的一位高中女生。我在「虛擬的十七歲」書中,創造了「朱崙症」和「朱崙現象」。因為「朱崙症」,淒豔的高中女生成了抵抗科技瘋狂的犧牲者;因為「朱崙現象」,這一犧牲給了人類最後的餘光。如今,十年過去了,那遠去的十七歲,名字是C.J.周,她在朱崙街念了高中,她是「虛擬的十七歲」的模特兒,我寫下「朱崙」,一如寫下了她的名字。"Deliver a real novel along with a mystery."這是我的最後感覺。小說那麼真實、「朱崙」那麼神祕。沿著神祕,我告別了真實的十七歲。



書成後記   

寫這本「李敖風流自傳」,其實我自己並不怎麼贊成。直到我八十歲生日前四個月,我還反對。二○一四年十二月十七日日記:「八十年來,除美麗的回憶外,都是六十五年在島上的腌臢事,忘了最好,不值得一寫。從風流水準言,一說就俗。行年八十,要把餘生花在令自己快樂的事上,俗人俗事都不值得花時間。」雖然我如此反對,但也轉念一想:一、我八十歲了,應該出本書來表示表示;二、如把書寫成一本紀功碑,把一些一說就俗的事寫得別有施教作用,寫了也好。轉念一想後,我還是寫了。限時四十天完成,因為我在忙著寫別的大書,花四十天以上的時間寫,就不值得了。



給他們時間,但我不再給我時間了   

我一生被蠢人罵,自台灣而海外而海內而大陸,不知凡幾。最近最流行的罵法,是我應該慶幸被蔣介石關。這真是賤種邏輯。若說李敖應該慶幸被蔣介石關而沒被毛澤東關,因為毛會殺他。同一邏輯:應該慶幸被毛關而沒被希特勒(Hitler)關,因為希特勒會放毒氣毒他。更應該慶幸被希特勒關而沒被阿敏(I. Amin)關,因為阿敏會吃人肉吃他。依此類推,只要找個更狠的王九蛋、王十蛋、王十一蛋,就可開脫王八蛋了。怪哉怪哉!他們這些蠢人,太怪了吧?一位女士問猶太宗教哲學家馬丁.布勃(Martin Buber):時間與永恆之別在那裡?布勃說:即使我肯花時間說給你聽,你也得經過永恆去了解它(It would take an eternity for you to com­prehend it.)。對先知說來,他必須有心理準備:蠢人可能跟不上你,他們尚在永恆中浮沉,要給他們時間來罵你。雖然,我已八十歲,能給出的罵我時間也不多了。但罵不罵我,已被我「耳順」掉了,我的人生方向,顯然已經意不在此。我要把我的餘生主力,用在永恆的、世界性的文學作品上,像我一九九一年寫的「北京法源寺」、二○○一年寫的「上山.上山、愛」、二○○三年寫的「紅色11」、二○○八年寫的「虛擬的十七歲」、二○一○年寫的「陽痿美國」、二○一一年寫的「第73烈士」。除了這類頂尖的書,我將「老棄台灣」、也「老棄祖國」。也不是很多話不該說,只是不該我說了。我給他們時間,但我不再給我時間了。八十歲了,我更朝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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