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烈士
〈第一部〉 一九四九 黃花岡三十八年後

中國文化的特色可多了,其中之一是,墳是平的。人死了,歸於大地、歸於塵土,在土地上,無需任何標誌,甚至一棵樹都不必,望過去,茫茫一片,一點都不起眼。起眼幹什麼呢?望它的人,幾十年一過,也歸於大地、歸於塵土。生者望死者,猶如死者一波波相望。縱使是一代帝王,如秦始皇,他的墳啊,也不過茫茫一片,雖然地下有千軍萬馬,但墳是平的,畢竟是天字第一號的帝王,在他眼裡,從不預知有漢,沒有漢家陵闕。

一九一一年的廣州、一九一一年的紅花岡,七十二具死屍,槍殺的、砍頭的、發臭的、腐爛的,在潘達微的奔走下,鳩工埋在一起。死者是起義失敗的革命黨,當「曝屍」尚是一種懲罰的時代,「收屍」是需要勇氣的,潘達微發動了慈善團體,大家非政治性的集合了死屍,一個個埋下、埋下,中國文化發生了微妙作用,就讓墳是平的,沒有任何標誌。只是口耳相傳,那個地方是紅花岡。啊,對七十二個死者而言,紅花的顏色太絢爛了,給死者一點淒涼、一點肅穆吧,不知什麼時候,紅花岡不見了,大家口耳相傳,改叫那地方做黃花岡。
黃花岡變成了專名,它是七十二個死屍的公墓,公墓是平的。
看來有點奇怪,這平的會隆起來、會加厚、會長大。一九一一年以後,出現了「中華民國」,人們想到這七十二位「中華民國」的先驅者,另一種中國文化出現了,替先驅者蓋個墳吧。於是,黃花岡開始隆起、開始有了黃花。並且,多年以後,一個小墳「附葬」在黃花之側,墳裡的死者不若七十二烈士那樣悲壯,但他給七十二烈士帶來蒼涼,從墓碑上,人們記起了他,他叫潘達微。
七十二名叛國要犯變成了七十二位開國烈士、一個潘達微變成了一名義士,黃花更黃了。
隨著西風的殘照、歲月的殘照,黃花岡由荒塚變成了大墓、變成了名勝與名墳,每年三月二十九日,總不乏有生者憑弔,很少有生者知道那是個弄錯的日子。正確的日子是一九一一年四月二十七日,四月二十七日是陽曆,三月二十九日是陰曆,把陰曆的三月二十九日硬當陽曆來過,黃花岡啊,時間首先弄擰了它。

*  *  *  *  *

黃花岡,一九四五年三月二十九日,清早六點,天微微亮,一輛年份雖老卻保養頂級的美國轎車,慢慢開到墓園門口,司機走出來,繞到車後,必恭必敬的開了車門。慢慢下車的,是一襲長袍的大官人,頭髮中分、鬍子八字,相貌堂堂,戴著淺色的墨鏡,看來在遮掩什麼,也在炫耀什麼,他官味十足,朝向祕書和司機,把手一按,意思是明的,你們就等在這裡,我一個人上去看看。
大官人邁著方步,穩重的走向墓園。
墓園相當遼闊,歷經三十八年的美化、修葺,已由亂墳荒塚蔚為名勝景觀。遼闊的墓園有長方形的縱深,用亦平亦階的交替,逐漸提升了高度。
大官人緩步向前,整個墓園一片死寂。他一路向上坡走著,端詳著屬於墓園的每一細節。墓園的設計有點不中不西,也就是不倫不類,特別刺眼的,是那國民黨的黨徽圖案,幾乎無所不在,東西南北四顆黨徽,由四根圓柱托起,呈壓頂狀,直罩在四面錐形的「七十二烈士之墓」方碑之上。另有特大號的黨徽,高鎮在整個墓園的最高點。
大官人向黨徽們瞄了一眼,充滿了卑視。最後,他遊移的目光鎖定在方碑底座,底座奠基在一片大方陣上,方陣四面石欄圍繞,人莫得近,方陣方得有點怪異,因為向中凸起,凸起頂端,就樹立了「七十二烈士之墓」那方碑。整個黃花岡的主墳就在這裡。在方碑之下、方陣之下,不像是墳,因為不太隆起;又不像是墓,因為又不立體又不平面,但它大得的確接近人的想像,七十二具死屍就埋在那裡、埋在底下;但又超乎人的想像,究竟是怎麼個埋法,尤其七十二具屍體中,許多是砍了頭的,肢體不完、身首異處。按照傳統老規矩,不是有「綴元」嗎?就是把砍下的頭「縫」回脖子上,求個全屍嗎?顯然的,對造反派而言,絕對沒有這種人道、也沒有這種機會,砍就砍了。他們也沒有家屬來認屍、也沒有家屬來打點劊老爺。一般說來,一次大差出下來,劊老爺是有外快的。一刀砍下,劊老爺怕頸血亂濺,每在刀一落下,就用腳朝死刑犯身上一踢,使血向前濺,然後讓人用剝了皮的饅頭就頸腔沾血,沾成所謂「人血饅頭」,照傳統老規矩,這種饅頭可以治肺癆、可以大補。除此以外,死者身上的其他器官也會被零星割下,傳說都能入藥,甚至五花大綁的繩子都有避邪之功,也值得幾文,劊老爺不會白忙的。可是,這次啊,造反派太多了、太多了,上上下下,忙得喘不過氣來,一切都顧不得了。

*  *  *  *  *

一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八年過去了、三十八年過去了,七十二具死屍,已經長埋在這座墓園底下,沒人知道內部是怎麼狼藉、怎麼模糊,死者塵封在黨徽之下,年復一年,一切都不容分說。但是,三十八年後,在這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九日清早六點,一個神祕的造訪者出現了。
就是這位大官人。
他一身佇立在那裡,但卻一心屹立。他在「七十二烈士之墓」前,一面點頭、一面搖首、一面昂然若有所思。最後,他的昂然若有所思被打斷了,在公墓高處,在捐贈者列名的獻石高牆前,一顆活動的人頭窺視他。
他猛然一驚。
什麼人在窺視?窺視者何人?大官人有了職業上的警覺。但是,隨之而來的好奇,終於蓋過了他的閃躲,他決定:既然來了,一定要走完全程,還是要向上走去。官場中人是雍容的、從容的,他走得很穩、很慢,若有所思轉化成若無其事,他邁著方步,走到了橫表前面,牆上有四個分離的大字─「浩」「氣」「長」「存」,孫中山寫的,標明「民」「國」「十」「年」、「孫」「文」「敬」「題」,構圖分割,極為怪異。大官人藐了一眼,鼻子哼了一聲。
他仰頭觀望,細看著那行橫表:
  民國九年
  締
  造
  民
  國
  七
  十
  二
  烈
  士
  紀
  功
  坊
  章炳麟署
大官人興趣來了。那是一行從右到左的十二字小篆,寫得迴腸盪氣、功力超凡。寫它的「章炳麟」,不是別人,就是「中華民國」四字招牌的定型者章太炎。章太炎為革命而坐牢、而亡命、而逐出師門,最後,「中華民國」成立了,但是,袁大總統的鷹犬爪牙軟禁他、孫大總統的徒子徒孫通緝他,敵友江湖,正反顯出的,是一片嘶喊與寥落。一九二○年,當他寫下「締造民國七十二烈士紀功坊」的時候,他已隱然在目、憬然在心,知道他定型的民國已經命途多舛。革命、革命,革命似乎被巧取了、豪奪了、偷走了。「中華民國」只是一片魂幡。章太炎曾寫對聯痛斥那偷走革命的國民黨和不夠資格成為首都的南京,對聯是:
  群盜鼠竊狗偷,死者不瞑目;
  此地龍蟠虎踞,古人之虛言。
南京是沒有資格「龍蟠虎踞」的,「古人」以此讚美南京,並非實話;而打著革命旗號的國民黨,只不過是一群賊,他們「鼠竊狗偷」了這個國家,先烈地下有知,將死不瞑目。雖然開國元勳憤慨如此,但章太炎對死者的頂禮,迄未少衰。他在「民國九年」,用小篆寫下「締造民國七十二烈士紀功坊」,「締造」者的前功是不能忘記的,也許這是唯一能肯定的,「締造」以後,接下去的是不堪聞問。章太炎死在「民國九年」後十六年,那是「民國二十五年」。再過十三年,「民國三十八年」,這個「民國」,就瀕臨亡國了。

*  *  *  *  *

大官人一直抬頭看著這行橫表,口中念念有詞:「『締造民國七十二烈士紀功坊』、『締造民國七十二烈士紀功坊』,他們的功,是可以紀的,但是,『中華民國』呢?今天我來了,『中華民國』就亡在眼前,他們雖死猶生、我雖生猶死,『中華民國』、『中華民國』,是我向他們討呢?還是他們向我討呢?他們地下有知,應會知道,他們給不出來『中華民國』了吧?」
喃喃自語著,大官人走向紀念碑,一個身影先已站立在碑前,就是剛才在上面的那個窺視者。中等身材、長袍襲地,六十開外的年紀,一臉清。
不約而同的,兩人打了招呼;不約而同的,互用猜忌的眼神打量了對方。七十開外的大官人,官氣不脫,但在這位奇怪的墓園先行者面前,首先感到的,是一股寒意。
在寒意中,大官人立定碑前,仔細打量著這塊碑。碑文是密密麻麻的,多年的風吹雨打,碑上不無風霜,但是大體一致,只是在「陳炯明」三個字上,出現了污塗痕跡,相當刺眼。大官人會心一笑,用手指輕觸一下,側過頭來,指給窺視者一看。窺視者也會心一笑。
「這位陳炯明先生,」大官人說,「最後開罪了孫中山,結果在碑上給抹黑了。」
窺視者點點頭。「這位先生的罪過,似乎不在開罪誰,而在他沒在黃花岡死掉。他如早死了,就沒有日後的是與非了。」
「這樣說來,晚死也是一種『罪過』?」
「晚死也許不是罪過,但晚死卻使人難堪,不論使別人難堪或使自己難堪,卻是『罪過』。」
「你這位先生說得真好!」大官人又輕又慢的鼓了三下掌。「真是深通哲理。」
「在這碑上,」窺視者說,「『陳炯明』的名字只是被塗黑,尚沒被鑿掉,已經很『寬大』了。」
「可能當時工具不足,上墳的人,總不習慣隨身攜帶鎚子吧?」
「你先生說得是。」窺視者一笑。「也許,黃花岡離拿鎚子的人太遠了。拿鎚子的都在黨中央,在那邊改寫陳炯明的革命史就根本解決了,在荒郊野外公墓的一塊碑上,也懶得追殺了。」
「黨中央有專門改寫革命史的嗎?」
「早就有了吧?叫什麼『黨史會』吧?」
「『黨史會』改寫革命史,專門追殺跟黨中央調調不同的革命黨嗎?」
「也不盡然。『黨史會』不但追殺,也會拉攏。有許多跟國民黨完全沒關係的革命黨,成先烈後,都被國民黨一網兜收了。遠處不必說,這裡就躺了七十二位,這七十二位,在三十八年前三月二十九革命的時候,誰是國民黨啊?那時國民黨還沒成立呢,七十二烈士怎麼竟變成它的人了呢?這不是假造歷史嗎?」
「罵這票人假造歷史的章太炎呢?他不是也比照陳炯明待遇了嗎?」
「從章太炎為陳炯明寫的那篇墓誌銘裡,其實已說明了一切,墓誌銘中有一段極精彩的話,章太炎說:

   君(指陳炯明)自覆兩假政府(岑春和孫中山各搞一個偽政府,都被陳炯明給推翻了),有驍名,人莫敢近,卒落魄
  以死。余獨傷其不幸,以惡名見衊,故平其議而為之銘。

和陳炯明一樣,章太炎也是革命元勳、也是最後被國民黨『以惡名見衊』的『不幸』人物,他在國民黨迫害之中、在國民黨眾口鑠金裡,仍挺身為陳炯明說公道話,他真了不起。」
「章太炎說陳炯明『落魄以死』,聽說他死後連棺材都買不起。」
「那時陳炯明的母親還健在,但按老規矩,預留了壽材,只好把留給母親用的棺材先給陳炯明用了。」
「真令人一嘆。」大官人說。「想不到以革命黨自居的國民黨,竟如此無情。」
「更無情的是孫中山當年靠陳炯明的一點武力,維繫在廣州的小朝廷,卻安排蔣介石做參謀長,挖陳炯明牆腳,甚至要暗殺陳炯明,孫中山死的時候,蔣介石還聲言挖陳炯明的心肝來血祭孫中山呢,這是什麼國民黨同志嘛,太荒謬了。所以啊,戲謔性的說,陳炯明的『罪過』,是死得太晚了。當年如死在黃花岡,就不會證實出那些難堪了,陳炯明晚死了二十二年,證實出多少孫中山、蔣介石的真面目啊,『罪過』、『罪過』。」
「聽了你先生的一番話,真使我們對革命黨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原來最好的革命黨,就是早死的革命黨,革命黨不早死,看來就是麻煩,給自己惹麻煩、給同志惹麻煩。」
「給假同志惹麻煩。」窺視者補了一句。
「給假同志惹麻煩。像陳炯明。」大官人跟了一句。
「陳炯明太特殊了、太強悍了。事實上,他是革了孫中山的命,他搞的,是二次革命。孫中山的悲劇是,他在『中華民國』建立後,他丟掉了臨時大總統的職務,他的革命成果,被袁世凱偷走了,他心有未甘,結果呢,他變了,變得如黃克強所說的,他背棄了自己那麼多年宣揚的信仰。孫中山祕密拿了日本人的錢,為了愛國而賣起國來了。這在日本人以『二十一條』逼袁世凱時,竟發生『賣國大比賽』的暗盤。日本首相大隈重信手裡收到孫中山的密件,透露說,願提出比袁世凱更好的條件,換取你們日本支持我孫中山。多恐怖啊!類似的比價行為還不止一次,二次大戰後,美國占領日本,在日本外交檔案裡,還發現孫中山的其他密件,另外也出土了孫中山與日本三井財閥密約的文件,要求日本支持,『多次說日本若能給革命黨以援助,革命成功之曉,即將滿洲讓與日本』,愛國愛到這種程度,多恐怖啊!這些證據,都見於一九一一年十月二十七日日本外務大臣們的祕密電報。幸虧袁世凱出面逼出南北議和,不然的話,『中華民國』成立了,可是東北早就挖走了。」
大官人仔細聽著,一再點著頭。「你這位先生說得真對,其實我在當時就略有所聞,不瞞你說,那時我就在袁世凱的北洋政府裡。」
窺視者眼睛一亮。「你先生在袁世凱那邊服務過?」
大官人笑了一下。「做一個小官。」
「幾品啊?」
「不值得提、不值得提,是小官。」
「當然看過袁世凱了?」
「見過,還一起開過會。」
「那你先生可能是做過封疆大吏的?」
「談不上、談不上。還有什麼疆好封呢?不過,那時候如果要封,還有東北、有外蒙可封,照孫中山、蔣介石搞下來,東北、外蒙都丟了,沒得封了。」
「你先生今年高壽?」
「我是光緒元年生人,今年七十五了。」
「哦,『中華民國』成立,你先生還不到不惑之年,就受知於袁世凱,夠得上是『滿清遺少』了。」
「小事情、小事情。嚴格說來,鼎革以後,我就退休了。袁世凱只是照顧我們這些『滿清遺少』一下。在他看來,你們大官都在前清做過了,民國時期不必了。」
「哦,你先生在前清做過大官?」
大官人遜謝不遑。「不值得提、不值得提。『中華民國』建國了,我們的時代過去了。」
窺視者用銳利的目光盯著對方,冷冷的說:「有沒有想到:『中華民國』三十八年了,也就要過去了。與前清不同的是,前清是王闓運老先生感嘆的『兒戲亡國』,『中華民國』呢?是『把戲亡國』,把戲玩不下去了,就在今年吧?」
「看來就在今年了。今年一月二十一日,蔣介石引退了;一月三十一日,北京解放了;二月十二日,戴傳賢自殺了;二月二十五日,『重慶號』軍艦投共了;這個月七日,孫科內閣總辭了……一切一切都是敗象畢露,『中華民國』亡國就在眼前了吧?」
「算起來,七十二烈士死的那年,你先生正好三十六歲。」
「我正好三十六歲。」
「看來你先生跟這裡有地緣關係吧?怎麼七十五歲的三月二十九日清早,一個人跑到七十二烈士墓前憑弔?」
大官人神祕一笑。「談不上憑弔,只是貪個清早,上來走一走。你老弟不也如此嗎?現在,在整個的七十二烈士墓上,只有你我兩個活人。你老弟很年輕,看來五十多歲。」
「我也六十開外了。」
「算起來,七十二烈士死的那年,你老弟年紀跟他們差不多,你也稱得上是我們前清的人。」
「你先生用『我們前清的人』,你先生是滿族人嗎?」
「不是,我是漢族人、山東人。」
「山東人是漢族,卻不把滿族人的清朝見外。」
「清朝統治我們中國兩百六十七年了,我們還要把滿族見外嗎?用『前清』字眼,已經表示不見外了。」
「你先生的意思,我不太清楚。用了『前清』,至少後面承認了民國,有後才有前、有民國才有『前清』,你先生用了『前清』,即表示你承認了民國。不是嗎?」
「就算是吧,何況,我也做過民國的官,但那官是『前清』的大員給的。」
「他是誰啊?」
「袁世凱啊,中華民國大總統袁世凱。」
「袁世凱既背叛了『前清』,也背叛了『民國』,不是嗎?」
「袁世凱是袁世凱、我們是我們。我們沒有本領那樣翻雲覆雨。我比較老實吧,事實上,我四十歲過後,就不做官了,我退休了,從一九一五年退休三十多年,直至今天七十五歲。」
「你先生還是懷念『前清』吧?」
「『前清』可不能亂懷念,」大官人神祕一笑,輕聲說:「懷念『前清』是反革命的喲。」
「懷念『前清』又跑到七十二烈士墓前來,多奇怪啊。」
「這可是公墓啊!公園式的公墓啊。」
「如果不是純粹到公園呢?」
「如果有另外的理由,」大官人又神祕一笑,「也會和你老弟相差不遠吧?」
「可以請教尊姓、台甫嗎?」
七十老翁笑了一下、遲疑了一下:「敝姓張。」
「台甫呢?」
「敝字堅白,張堅白;敝號韓齋,張韓齋。」
窺視者笑了一下。「堅白先生,我知道了閣下的字;韓齋先生,我知道了閣下的號,但閣下的大名呢?」
大官人又笑了一下。「敝人名叫『張鳴岐』。」

*  *  *  *  *

窺視者心頭一震,但又隨之紓解,謎團破了,謎底終於出來了。他點點頭,盯著對方:「『周之興也,鸑鷟鳴於岐山』那句古書的鳴岐?」
大官人用破解的眼光回盯著,並遞出了一張名片。「你這位老弟,學問太好了,你背得出『國語』中這一句話。」
窺視者笑了一下,但卻近乎苦笑。「念過一點古書。」
「看你這位老弟的表情,你好像對『張鳴岐』這名字不太陌生?」
「有什麼好陌生的呢?三十八年前,你不是這塊地盤上的父母官嗎?你代理了兩廣總督、又兼署了廣州將軍。在我們腳下泥土裡的七十二烈士,他們都死在你的任上、你的手上,我一點都不陌生。我陌生的,反倒是你到這裡來,這麼清早,又在三月二十九日的早上。你居然來了,你來幹什麼呢?」窺視者一口氣說著,有點激動。
大官人好奇的望著對方,半晌無語。最後,他遙望著天邊外。「我來幹什麼?也許令人難以置信,我來向七十二烈士致敬,也向他們訴願、訣別。」
「訴願、訣別?他們在三十八年前就對你做過了。」
「那種訴願和訣別,太激烈了吧?動刀動槍的,使人消受不起。」
「所以你把他們殺了。」
「讓我提醒一句,是他們跑來殺我們的。但是事後調查,他們之中,有人臨陣沒上來、或沒趕上,所以失敗了。」
「在我們腳下,這七十二個人,看來陌生,但對你張鳴岐說來,卻是老仇家呢。」
大官人表情木然。「三十八年過去了,不說『往者已矣』又能說什麼呢?中國變化太快了,使我們後悔都來不及,簡直要懺悔了。誰又該懺悔呢?難道只是反革命的張鳴岐嗎?張鳴岐的敵人、那些正義之士,全無懺悔的餘地嗎?大清帝國搞成了那樣子,亡國官僚我有份;『中華民國』搞成了這樣子,開國功臣就可抖落塵埃、兩手一拍嗎?大清帝國、『中華民國』,誰對不起中國,可有細帳可算呢。」
「細帳可以算,但大清帝國配算嗎?大清帝國一次又一次打了敗仗、丟掉中國最大的島台灣。還有資格參與算細帳嗎?」
「但大清帝國沒有丟掉比台灣大四十四倍的外蒙古,外蒙古可是『中華民國』的國家領導人給弄丟的。『締造民國七十二烈士』締造了『中華民國』,難道是要賣掉外蒙古嗎?甚至如果孫中山真正奪到權,東三省也給賣掉了,七十二烈士是要締造一個又賣外蒙又賣東北的民國嗎?革命先烈是令人頂禮的、革命先進是令人敬禮的,但是,『中華民國』的先烈與先進,奚落起大清帝國來,恐怕得厚道一點。清朝的確腐敗,但是兩百六十七年的一統之功,不可以埋沒。清朝的運氣太壞,碰到了船堅砲利的洋鬼子,弄得丟人現眼,但清朝在中國不是壞朝代,至少比革命黨反清復明的明朝好得多。孫中山當上臨時大總統就祭起明太祖來,不算是好示範。復明、復明,復了明又怎樣?明值得一復嗎?懂歷史的人,一比較,就知道清朝政治比明朝像樣得多,清朝的皇帝,除了西太后外,都比明朝的皇帝好、制度也好。試看明朝太監當政,清朝的太監只是弄點小錢小權而已。至多只是李蓮英這種貨色,又算什麼,比起明朝,全不夠看。明末李自成進北京,宮中的太監就有七萬人,連在外面的高達十萬人。每個太監平均有四個家奴,算起來就是四十萬。用來非法控制天下,這成什麼世界!清朝的太監那有這種場面!明朝上朝的時候,五百名武夫就排列在奉天門下,說是要糾儀,一指出有那個官員失儀了,立刻抓下帽子,剝開衣服,痛打一頓。現在清朝的午門,至多只是皇上叫太監『奉旨申斥』罵一兩個官員的地方,但在明朝,就是當眾脫褲子打屁股的地方,有的還先罰跪。有一次一百零七名官員一起罰跪五天,然後一律打屁股,每人分到三十廷杖。像這類羞辱臣下,被當場打死或打得終生殘廢的,數也數不清,有的還說奉有聖旨,打到家門來的;有的還打到別的衙門去的……像這樣子胡鬧的、黑暗的明朝政治,清朝是沒有的。滿洲人的天下也黑暗,但是天下烏鴉,絕不一般黑,五十步和百步,對受害的老百姓而言,還是不同的。因此,我們除非有辦法驅逐黑烏鴉,否則的話,如果有不那麼黑的、有可能變白一點的,我們還是不要失掉機會。這樣才對老百姓真的好。革清朝的命,有它的正義性,但是革命底子太薄,革起來也太倒胃。」
「倒胃?革命怎麼會倒胃?」
「孫中山革清朝的命,靠的只是土頭土腦革命黨,不是革命軍。清朝垮了,孫中山交出權力,自覺失敗了,又想奪回來,於是不擇手段、花樣翻新,從蘇聯引進布爾什維克式的現代革命黨,其結構嚴密無情,已令土頭土腦的革命黨浩嘆。孫中山又同時拿外國人的錢,建立黨軍,期以黨領軍,革軍閥的命。結果呢,孫中山再一次失敗─這一黨軍,被蔣介石篡奪,革命黨不但未能以黨領軍,反倒被軍所領、被新軍閥蔣介石所領。孫中山糊里糊塗、矢志北伐,結果北伐成功,只是新軍閥的成功,革命黨完了,所有的革命黨都被蔣介石給耍了。孫中山死後,革命黨中的頭子胡漢民說得好:『民國十五年北伐的成功,只是軍閥的成功,不是黨的成功……一幕北伐的結果,只是軍閥治權的轉移,而不是革命政權的建立……只有過一次北伐,而不曾有過革命,尤其不曾有過三民主義的革命。』為什麼『不曾有過』?因為新軍閥蔣介石背叛了革命─他革了所有革命黨的命!所以,可以這麼說,革了半天命,最後革到蔣介石家天下裡頭了。最後,蔣介石通吃了國民黨、通吃了『中華民國』、通吃了孫中山,也通吃了老革命同志。老革命同志被他殺的殺、關的關、放逐的放逐、戴腳鐐的戴腳鐐。到了今天,一九四九了,連最後的老本都保不住了。今年一月二十一日,也就是六十七天以前,他引退了,爛攤子留給了李宗仁。但蔣介石雖然不是總統,還照做國民黨總裁不誤,他不會放手的,看來大陸也保不住了,『中華民國』也就亡國了。」
「一定亡國嗎?共產黨當了家,不會繼續用『中華民國』這塊招牌嗎?」
「這塊招牌已經被蔣介石國民黨弄臭了,共產黨有志氣,一定會換一塊新招牌。」
「臭招牌就不能用嗎?從袁世凱到北洋軍閥,『中華民國』不都在非國民黨的人手裡嗎?」
「袁世凱和北洋軍閥沒做過那麼多壞事。第一,他們沒丟過一寸中國領土,反倒有收回外蒙古的紀錄;第二,他們不會壟斷內政,以一黨專政治國;第三,他們不會辦個中央銀行壟斷國家財政;第四,他們不會黨化教育,甚至有度量請國民黨員做北京大學校長;第五,他們不會辦『中央日報』、搞『中央通訊社』壟斷輿論、禁止別人辦報;第六,他們尊重職業外交官辦外交;第七、第八、第九……第多少,軍閥的德政說不完呢。當然軍閥也做壞事,但是小巫見大巫,別以為小巫大巫都是巫,對受苦受難的人民說來,程度輕一點,就求爺爺告奶奶了。所以呀,我敢說,袁世凱到北洋軍閥的臭招牌,是可以繼承的;蔣介石國民黨的臭招牌,可就難繼承了,我敢說,『中華民國』亡國亡定了,因為共產黨不會繼承這塊臭招牌。中國革命者,從湯武革命起,都是自己做『太祖高皇帝』的,禪讓得來的天下都要改朝換代,何況自己打來的天下。沒人要『中華民國』了,最後要它的,大概只有『締造民國七十二烈士』了。不過,七十二烈士中,戰死的以外,有四十三人是砍頭的。砍頭前,我親自開堂審問過他們,真是英雄好漢,有的我們暗示性的開脫,他們都不配合,非找死不可,所以四十二個,一一砍了。我曾仔細聽過、看過他們的口供,發現他們到底為誰而戰、為何而死,目標其實很空洞,並且有的還是錯的。」
「錯的?」
「錯的。比如說,他們『革命』是對的,但『排滿』就錯了。」
「七十二烈士的革命精神是推翻異族、是排滿、驅逐韃虜,恢復漢族的天下。又有何錯?」
「如果這是七十二烈士的革命目的、賣命目的,恐怕一切都給弄擰了。世界人類種族有三大類:黃種的蒙古利亞種、白種的高加索種、黑種的尼革羅種。中國人是黃種,其中又分了漢滿蒙等大族。在大族中,漢族一直是中國土地上的老大,幾千年歷史中,中國土地上完全被其他種族統治的時期,只有十三世紀蒙族元朝,和十七世紀到今天的滿族,加在一起,不過三百四十多年。蒙族人長得比較矮、眼珠黑、鬍子少,但蒙族的祖先成吉思汗那一支,卻灰眼珠、長得高、又有長鬍子,可能混有滿族的血液。十三世紀蒙族占據中國後,它把滿族排名第三,叫滿族做漢人,把漢族排名第四,叫南人;十七世紀滿族占據中國,它同樣把蒙族排在漢族之前,跟蒙族通婚,給蒙族和尚蓋喇嘛廟,不許漢族種蒙族的地,也不許跟蒙族通婚,並且規定漢族在蒙族地方做生意,有一定居留期間。滿族的用意很明顯,他要聯合蒙族,防範漢族。滿族為什麼防範漢族?因為漢族在中國做老大太久了、根太深了、人太多了,文化又高,不能不約束它的影響力和同化力。滿族南下的時候,自中國東北越過萬里長城,正象徵了漢族的失敗─萬里長城擋不住漢族以外的種族了。蓋萬里長城其實象徵的,不是漢族皇帝的豐功偉業,而是對付『非我族類』政策的失敗。」
窺視者為之一怔。「把蓋萬里長城當成漢族的失敗,這一解釋,對我倒是新解的。」
「因為滿族實非異族,滿族不是非你族類。漢族說滿族是異族、是韃虜、是夷狄,其實這是不對的。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古代中國小,中原地區只是河南、山西這些地方,那時大家以為除了這地方的人,其他都是異族,其實都是老祖宗們的瞎扯淡!並且異族的範疇和定義,也因扯淡的扯法不同而一改再改。在當年陝西周朝的眼光中,山東殷朝之後的孔夫子,就是道道地地的異族;可是曾幾何時,殷周不分了,變成了一家子人了;而周朝的晚期,山東幫和陝西幫,又把湖北幫看成異族,所謂荊楚之地,乃蠻貉之區,於是屈原又變成了異族;可是又曾幾何時,湖北人也擠到山東、陝西人的屁股底下,也不是異族了;於是又手拉手起來,向南發展,把四川、貴州人看成異族,所謂『夜郎自大』等挖苦話,就是罵西南人的。這些說不盡的夷狄標準的變化,使我們可用它的觀點,來重新檢討中國的民族歷史。中國民族從遠古以來,就處處顯示出『夷夏不能防』的混同痕跡。第一次混同的終點是秦朝,秦朝時候已完全同化了東夷和南蠻中的荊吳,以及百越、西戎、北狄的一部分;第二次混同是漢至兩晉南北朝,這是一次更大的混同,匈奴、氐、羌、東胡、南蠻、西南夷等等,紛紛大量跟中土人士交配,而生下大量大量的雜種;第三次混同是隋唐到元朝,從突厥、契丹、女真,直到蒙古,中國又增加了一次新的民族混同的紀錄;第四次是明朝以後,直到今天滿漢通婚,又一批新的雜種出來了。正因為這種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的混同,日子久了,我們常常忘了我們漢族中的胡人成分。我們忘了唐太宗的母親是外國人,也忘了明成祖的母親是外國人,其實,唐朝啦、明朝啦,他們皇親國戚的血統,早就是雜種了。於是,一個很可笑的矛盾便發生了。這個矛盾是:明成祖的後人、明朝成祖以後的皇帝們,他們的血裡,豈不明顯的有夷狄因子嗎?有了這種因子,明末孤臣史可法也好、張煌言也罷、乃至顧炎武的母親也行,他們的挺身殉節,所標榜的理由,就未免有點遺憾。明末殉節諸烈士,他們殉節的理由不外是『不事胡人』,但是他們忘了,他們忠心耿耿所侍奉的『當今聖上』,就是一個廣義定義下的『胡人』!豈止是『當今聖上』,就便是殉節諸烈士自己,他們也無人敢保證他們是『萬世一系』的『黃帝子孫』,也無人敢保證他們的祖先在五胡亂華那類多次混同時候未被『騷擾』,而在他們的血裡面,絕對清潔,─沒有胡騷味!」
「你先生的意思是說,我們老祖宗流傳下來的那種夷狄觀念,是根本就弄錯了的?」
大官人點點頭,「回溯中國五千年的歷史,回溯到五千年前,回溯來回溯去,若是回溯的範圍只限於河南、山西等地方,而置其他中原以外的地方於不問,或一律以夷狄視之,這種作法,不是看小中國和中國民族,又是什麼呢?當時住在河南、山西等地的,固然是中國民族,但是在這些中原地區以外的,又何嘗不是中國民族呢?這些在中原人士眼中是東夷的、是荊吳的、是百越的、是東胡的、是肅慎的、是匈奴的、是突厥的、是蒙古的、是氐羌的、是吐蕃的、是苗猺的、是羅羅緬甸的、是僰撣的、乃至西域系統的白種中國人、三國的黝歙短人、唐朝的崑崙奴等黑種中國人,又何嘗不統統是中國民族呢?從這種角度來看、博大的角度來看,我們不得不說,中國民族的歷史,打來打去,還不脫是同族相殘的歷史,這種歷史中所謂的『東逐東夷』也好、『西伐匈奴』也罷,乃至南征北討,『多事四夷』,趕來殺去,所趕殺的對象,竟不是真的什麼『洋鬼子』,而是道道地地的中國人!我們讀古文『弔古戰場文』,必然會記得那描寫所謂『秦漢武功』的句子,那些『秦起長城,竟海為關,荼毒生靈,萬里朱殷』的悲慘,和『漢擊匈奴,雖得陰山,枕骸遍野,功不補患』的結算,如今我們思念起來,感想又是什麼呢?我們不得不認定,從『中華民族的始祖』─黃帝以下,所謂『秦皇漢武』也好、『唐宗宋祖』也罷,他們的許許多多豐功偉業─尤其是號稱打擊異族統一中夏的豐功偉業,統統值得我們懷疑!五千年的中華史上,除了鴉片戰爭英國鬼子首先打進我們的家門以外,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所謂異族!更沒有什麼真正的夷狄!─他們都是中國人!」
窺視者點點頭,陷入沈思。「哦,他們都是中國人!」
「由此可知,所謂什麼我中原你夷狄之分、我漢族你滿族之別,都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大家都搞錯了,搞得度量很狹窄,不像男子漢,男子漢那有這麼小小氣氣的整天把自己同胞當成外國人的?」
「你老先生是說七十二烈士白死了?」六十老者一臉嚴肅,像在板臉質問。
「如果把七十二烈士定位在『排滿』上,七十二烈士就真的白死了...(精彩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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