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騙了你──李敖秘密談話錄
歌德有他的談話對象,康德有他的談話對象,缺德的李敖沒有,大體上,李敖永遠在一個人談話,從年復一年一個人....

緣起

歌德(Goethe)有他的談話對象,康德(Kant)有他的談話對象,缺德的李敖沒有,大體上,李敖永遠在一個人談話,從年復一年一個人在牢房裡、到年復一年一個人在書房裡、到年復一年一個人在「一人轉」的電視節目冷房裡,他沒有談話,有的只是自說自話。

邱吉爾(Churchill)的僕人偷聽到主人在浴室的自說自話,透露說:邱吉爾洗澡時候自說自話是人類最可怕的聲音之一,因為一半出自喉嚨、一半出自鼻孔。李敖一切自行料理,沒有僕人,所以無從偷聽喉嚨或鼻孔,結果呢?邱吉爾是英國首相,他自說自話完了,外面有太多的談話等著他,不愁沒對象,可是李敖呢?他在浴室照了鏡子,走出浴室,另一面鏡子在等他。

太可惜了!孤獨的李敖,失掉太多太多的聲音了。不但失去自言自語、失去自說自話、失去thinking aloud、失去「群胡同笑、四座並歡」、也失去了發明錄音機的意義。白色恐怖時期,家裡被偷裝了竊聽器,但情治單位最後驗收,什麼也沒錄到,只錄到叫床與喘息。

太可惜了!總得記錄出李敖叫床與喘息以外的聲音才行。

但是李敖越老越彆扭了,他一心寫「大書」、寫「陽痿美國」這類「大書」、寫一部又一部的「大書」,他每天工作十六個小時,並且以世界為對象,「威而剛世界」(「偉哥世界」),沒有時間談到世界以外的雞零狗碎了。

不過,李敖儘管全天工作,也會有間隙的時候,Even Homer sometimes nods. 荷馬也有打盹時、荷馬也會有一失。所以,抓住李敖「荷馬的時刻」,抓住他呵欠之下的一些雞零狗碎,也很有趣啊。杜甫就做過「拾遺」的官,「拾遺」就是抓住皇上的雞零狗碎,皇上是管大事的,但是也有雞零狗碎,也不無雞零狗碎可以撿到,所以大詩人杜甫又叫「杜拾遺」。現在,從這本書開始,就是「杜拾遺」的絕活了,不過是拾自己的遺,拾到一本算一本。讓世界除了李敖的「大書」外,偷窺到李敖的種種面相,原來皇上是根本不穿新衣的、皇上知道新衣是赤裸的。——皇上太屌了。

 
從「拾穗」到「拿鋤頭的人」
你本是談笑風生的人,可是由於你經常「拒人千里之外」而「失風」了,多可惜啊!希望這部書,可以為你「把風」,拾起許多你「滄海遺珠」。說「遺珠」,也許太狗腿了,至少這部書,使我想起米勒(Jean Fran蔞is Mellet)那幅「拾穗」(Gleaners)。
好奇怪,為什麼不想起米勒那幅「拿鋤頭的人」(Man with a Hoe)?
「拿鋤頭的人」嗎?那幅畫可被指為有「危險的社會主義傾向」(...was condemned as dangerously socialistic)的喲。
看來一開始,就不打算問到我「危險的社會主義」那一面。是不是?「非其種者,鋤而去之」,拿鋤頭的人是危險的。
能閃避得掉嗎?你的頭腦裡,漏掉了「危險的」三個字,別的也就不多了。
我這麼單薄嗎?別忘了米勒那幅「播種者」(Sower)。
「播種者」是一八五一年的、「拾穗」是一八五七年的。「拾穗」意味著在「播種」之後,拾到些什麼,有不同的感覺。這本「李敖秘密談話錄」就有這種感覺,那該多好。
尤其加上「秘密談話」。
尤其加上「秘密談話」。at ease的時候,總會說出一些「秘密」吧?
我對「秘密」的定義很寬,我曾說過:「凡是你沒讀過的書,就是新書。」凡是你沒聽到的事,就是「秘密」。關鍵在你能否學會用「秘密」的耳朵去傾聽。你學到這本領,聽風聲都可聽到「秘密」。
說得太玄了,你是「務實的理想主義者」,別那麼玄吧?
好,別那麼玄。讓我盡量說拾穗者的語言。
「李敖秘密談話錄」該是總書名吧,每一本秘密談話,該有個副書名吧?
說的是,這本書的副書名,就叫「大江大海騙了你」吧。
是不是每次總書名不變,都叫「李敖秘密談話錄」,變的只是副書名?
是的。
「李敖秘密談話錄」,要出多少本呢?
不知道。第一,要看我活多久;第二,要看我興之所至,拾遺到什麼地步。
為什麼第一本談話錄就好像鎖定龍應台呢?
因為她「橫亙」在我眼前。
你用「亙」字,多麼老去的一個字,它的意思是從這端到那端,橫在你眼前。亙是什麼?攔路虎嗎?
不是攔路虎,攔路虎是國民黨;也不是過街鼠,過街鼠是民進黨。龍應台只是一塊木頭、「殘山剩水」中橫亙的一塊木頭。
你的意思是她也攔過路、也過了街?
她的問題是正在攔路、正在過街。她是現在進行式,是代表頭腦不清中國人的「文化現行犯」。並且這種「文化」,也是臥虎藏鼠的,洋溢著鼠疫。
 

龍應台提議與我擁抱

我還是有點納悶,納悶你出這本書。你在「九一一」第九周年,寫了一部「大書」──「陽痿美國」,明顯把你的寫作方向,指向全世界了,為什麼又有回頭的跡象,出這本「大江大海騙了你」,這書對你未免太小了吧?
我一直躲著,最後還是忍不住了。心想海峽兩岸,只有我有本領徹底拆穿了,我好像責無旁貸,我跟龍應台毫無冤仇。以前,她寫過信給我,我沒回。她官迷,做台北市文化局長,還請我單獨吃過飯,在徐州路,飯後她提議要擁抱我一下,抱就抱吧。今天我挪用了寫「大書」的時間,快速扯這本回頭書,深愧不無浪費。下筆之際,頗有孔夫子作「春秋」的無奈,知我罪我,聽之他人,但真情告訴你,我已經先罪自己了。我已志在寫一本本的「大書」,扯這本書,對我太小了。幸虧只用零星的時間扯它、幸虧書中還有一定的比重涉及美國、拆穿美國。
功德所披之處,其實也不能用一個小字抹殺一切。主要原因是你老了,七十五歲了。「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你在文字上變小氣了,吝於花時間扯你不想扯的了。
對,我限期在年底以前,完成「屠龍記」。這個「龍」,是多數。牽扯到許多人、許許多多頭腦不清的可憐蟲。「龍應台」毋寧是一個代號、一個通稱。哦,我老了,我有一點嘮叨。
既然是談話性質的書,不怕嘮叨。嘮叨一點也別有趣味,至少增加了細膩感。

你使我想起我在「李敖議壇哀思錄」中的那篇序:

知我者,其唯老太太乎?
汗牛也、充棟也、上網也、下載也,古今自傳多矣,但最好的,出自兩位老太太,一位是趙元任太太楊步偉,一位是胡適太太江冬秀。老太太式自傳的最大好處,在她隨意嘮叨。唯其隨意,故少弄假;唯其嘮叨,故無遺珠。……行雲流水,成此奇書。能解老嫗,方足以讀自傳,知我者,其唯老太太乎?

你的意思是說,你要不避「隨意嘮叨」之譏,來一本本的「李敖秘密談話錄」,目前只是第一本,先從宰龍老太太開始?
沒錯。龍應台還不算太夠格做老太太,只是她的思想先老掉牙了而已。
面對「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你一定有看呢還是不看呢的苦惱。
我終於打開了「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我支出了兩個小時,「解決」了這本三百六十頁的書。
「解決」?
「解決」,就是把它看過了、並且大卸八塊、用美工刀切割出一般人看不到的結論。它結構混亂、支離破碎,以許多個人的故事做基點,加以鋪陳,如果發揮得妥當,尚可補救結構混亂和支離破碎的毛病,但龍應台鋪陳的故事,卻發揮不出來,甚至出現嚴重的錯誤,這是該書的致命傷,也正是龍應台的毛病所在。
這是「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一書的根本不妥之處嗎?
沒有起碼清楚頭腦的人,最好不要談思想、談歷史。不要高談闊論「大江大海」,因為一九四九年的局面明明只是「殘山剩水」,何來「大江大海」?何況,明明是「殘山剩水」,卻擺出「大江大海」的架構,這種架構,正是蔣介石留下來的思維。龍應台的根本錯誤在她總是做「虛擬演繹」(pseudo-deduction),「虛擬演繹」好比扣第一個扣子,第一個扣子沒扣對,下面的扣子全扣錯了。
 

龍應台的不幸

看來龍應台有點不幸,她踩了你的線。她如果只寫寫什麼文藝批評,還算恰如其分。她不自量力,擴大來談「一九四九」的問題,恰恰那是你一步步踩過的線,她跑來亂踩,就鬧笑話了。你從十四歲起看「一九四九」長大,而龍應台呢?「一九四九」時她還沒穿上開襠褲,實際還沒出生。
「一九四九」對我是目擊、是身歷、是焦距清楚的見聞、是文件累積的印證,但對龍應台都不是,龍應台只想對大題目速成,那是速成不來的,既不夠真實,也容易鬧笑話,搞什麼大題目啊,連小細節都弄不清楚。像台北的紫藤廬,全不是那麼回事。

龍應台書裡說:

  我更喜歡在紫藤廬喝茶,會朋友。茶香繚繞裡,有人安靜地回憶在這裡聚集過的一代又一代風流人物以及風流人物所創造出來的歷史,有人慷慨激昂地策畫下一個社會改造運動:紫藤花閒閒地開著,它不急,它太清楚這個城市的身世。

又說:

  台北市有五十八家Starbucks,台北市只有一個紫藤廬。全世界有六千六百家Starbucks,全世界只有一個紫藤廬。

她把紫藤廬說得好美。

比起Starbucks,紫藤廬的確有中國茶館的特色,但說「在這裡聚集過的一代又一代風流人物」卻是溢美了。紫藤廬是我大學時代好朋友周弘的家。周弘的爸爸是周德偉,當年是財政部關務署署長,家有汽車。周德偉是學官兩棲人物,寫的德國派文字,有深度但很晦澀。他在家裡請過他老師胡適來吃過飯,絕無人文薈萃可言,更沒有殷海光與自由主義可資號召。他做了長達十九年的署長,如果公然自由主義,官還能做嗎?由於周弘是我好友,我常出入其家,對紫藤廬太熟了。如果說「一代風流人物」出入此宅的,應該只有李敖才是,但李敖眼裡那有學官兩棲人物?周德偉罷官後,請我在家吃飯,站在趙夷午的對聯前。對聯是:

  豈有文章覺天下
  忍將功業苦蒼生

他說上聯寫的是他,下聯寫的是蔣介石,我在旁邊一直笑。心想此公文章太悶了,豈能覺天下?周德偉死後,他的小兒子周渝還把他老爸的回憶錄影本送給我,內容坦誠精采。周渝五十歲生日,我約他單獨吃了一次飯,那是我一生最後一次參與朋友的婚喪喜慶。我還挖苦周渝說:「你本來可以雄心大志做番事業的,結果紫藤廬的收入,使你安做小富翁了,你誤了一個天才洋溢的周渝。」周渝至今叫我「李哥」,他不以為忤。我在獄中受難時,周渝關切我,俠風感人。總之,紫藤廬的前身絕對沒那麼偉大,說周德偉、殷海光在那兒啟蒙什麼自由主義,都是美麗的神話。至多周德偉的維也納學派視野,影響到殷海光,但周德偉絕對浪費了自己。紫藤廬的故事,告訴我們:自由主義者絕對不能從政,政治人物周德偉誤了大思想家周德偉。周德偉的長子周弘是我一生交過的最寬厚的朋友,我至今懷念他。至於紫藤廬這房子,龍應台說「紫藤花閒閒地開著,它不急,它太清楚這個城市的身世」。當然,它更清楚自己的身世。紫藤廬有知,會為之竊笑。

看來龍應台根本亂寫了一段神話,她真不幸。
不是她的不幸,是我們的不幸。
 

「大江大海」,屁!

「大江大海騙了你」,這是一個有趣的副書名,並且有張力,用「騙了你」作為提醒,暗示有人是被騙的傻瓜。是個不錯的構想。
本來我的構想是「大江大海,屁」,用一個「屁」字蹦出一切,簡明扼要,也不錯,更有張力呢。
在一本正經之士眼裡,有點不雅吧?

毛澤東詞中有「放屁」字眼出現,孫中山「三民主義」中也大談「放屁」,屁來屁去的,在他們革命家眼中,都不發生字眼問題。

「陽痿美國」一書,中國大陸朝中有人視「陽痿」兩字不雅,影響了出書。
我想起我做預備軍官排長時候,排中有阿兵哥叫張中尾,讀「青春花朵」一類書,老兵班長鄭金海不准他看。理由是:書中有「月經」兩個字。
「陽痿」、「月經」、「放屁」都是生理名詞啊,在醫學書裡還是學術名詞呢。
「放屁」兩字還夠不上呢,該叫「排氣」。
看來該查禁毛孫諸公的著作才安全。
如果鄭金海班長升了官,做了中朝大員,他幹得出來的。
但你還是沒用「屁」字做副書名。
用「騙了你」更有親切感,因為點出閣下即是被害人、被害人即是閣下。書名把讀者給屁進來了。
你用「大江大海」,還把四個字括起來,顯然別有所指。你明明衝著龍應台那本「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來的。

沒錯。

你寫了一輩子的書,在書名上,你都沒有這麼強烈的針對性,這回怎麼這麼大火氣?
太氣人了吧?多少年來,我們與蔣介石及其「文學侍從之臣」抗爭,最後把蔣介石鞭屍、把走狗打得哇哇叫,夾尾而逃。本來已經在清掃戰場了,不料又冒出一群「蔣介石超渡派」,在打招魂幡,這是我看不下去的。
什麼「蔣介石超渡派」?
超渡是佛門用語,是為死者誦經咒,以佛力代死者消除前世罪業。儀式出自「佛說盂蘭盆經」中「目連救母」故事。
你說「蔣介石超渡派」,顯然是指文化人來超渡死者蔣介石吧?龍應台是其中之一嗎?
是其中之一,不過她是隱性的,並且滿有技巧,所以「肉麻度」比較低。龍應台在大前提上是肯定蔣介石的團隊的,這還得了!媚蔣媚到骨頭裡了。
所以你認為很嚴重,你要拆穿龍應台。
拆穿龍應台的精確定義分兩方面,就人而言,是拆穿「龍應台之流」,不限於龍應台個人的,而是多數的;就事而言,是拆穿「龍應台式錯誤」,也不限於龍應台個人的,而是多數的。龍應台集「後蔣時代」錯誤思想的大成,似正而妖、言偽而辯,我們不能不聲討「龍應台之流」、拆穿「龍應台式錯誤」。
幹拆穿這一行,你可是駕輕就熟呢。這方面的書,你寫了好多好多。
六十多年來,我坐看打著國民黨旗號的一批壞人,在禍國殃民以後,退居海隅、竊中國一島以自娛。隨後,又坐看這批壞人,孵出打著民進黨旗號的一批混人,在有樣學樣以後,退居邊陲、恃中國一島以自毀。我生也雄奇,志不在一島,只緣陰錯陽差,不幸與彼輩同土,自不免於周旋、糾纏、與作弄;愛國情殷,亦不免於救溺、熱諷、與冷嘲。大體說來,對雄奇之人,未免浪費。但是,龍應台靠著與財團的勾結、靠著財團們提供的金錢與基金會,一路鬧得太囂張了,我實在不得不出手,教訓教訓他們了。
 

只會寫「現象」,不會寫「原因」

南宋畫家「四大家」之一的馬遠,畫的特色多是「半邊一角」的構圖,小中見大、以偏概全,外號「馬一角」,雖然從畫法上,馬遠是從中軸線構圖、十分線構圖、演化到對角線構圖,但卻衍生出一種解讀,就是這位「馬一角」,用心深處,就在點出「殘山剩水」才是畫題所在。既然局面根本就是「殘山剩水」,你偏美化成「大江大海」,不是美化臭狗屎、加上新包裝嗎?你龍應台美化了假的「現象」、抹殺了真的「現象」,豈不太可惡了嗎?還作為書名呢,真是其書可誅啊。但是絕對不可以查禁它,因為它是一個好樣板,證明某年某月某一天,海峽兩岸的中國人多麼烏龍過,他們竟被「角隅法」騙了。
你說她「只會寫『現象』,不會寫『原因』」,「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這本書如此嗎?
她的著作談到史實的部分,不幸統統如此。她的歷史訓練太差了、思想訓練也太差了,好奇怪,這位女士卻最喜歡談歷史、談思想,真要命。歷史何辜啊、思想何辜啊。龍應台大膽侈談「一九四九」,如果真的對「一九四九」的「現象」有及格的了解,從而肆其偏見,我們可以原諒她,因為她在「基本功」上面做過功課,糟糕的是,她在「一九四九」的「現象」上太不及格了,因此她的抽樣,既不能通過歷史學、也不能通過統計學,一塌胡塗。大都一知半解,比照「馬一角」的反諷,可叫「龍半截」,因為對「現象」,龍應台只知道一半。並且,一半之中還有假的。
莫非是少了真的「現象」,多了假的「現象」?
你搔到癢處了。
從「現象」上檢定,龍應台寫「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從書名上就大錯特錯了。
並且,由於這本書,可以測量出它的讀者的水平程度。有什麼樣的作者,有什麼樣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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